正文

第四讲 苏轼(3)

蒋勋说宋词 作者:蒋勋


如果念一下这首词,大家可以感觉它里面声音的感觉,它这里用了“江阳韵”,江阳韵本身是一个比较大气的韵,有比较大的空间感觉,可是它把大的空间感觉和凄凉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美学。苏轼的美学在凄凉当中不小气,常常在凄凉中有一种空茫的感觉,有一种生命的无常性。我们前面讲欧阳修一直在提倡平实的诗风跟文风,可是欧阳修好像很个人,而苏轼很奇怪,他在生活里会爱很多人,他对妻子的爱,对他的词中那个根本没有见到面的打秋千的女子的爱,都非常有趣。他的深情是多情的深情,可又刚好不是一般所说的滥情,其实这个界限很难分。

我觉得一个好的文学创作者,他的作品的通俗性一定是非常高的,在今天我们讲的词人当中,苏轼是最容易被接受的一个,可是他的格调又很高。所谓高不见得不被大众接受,他的大众化同样可以高,所以我希望用朗读的方式让各位去感受,当年这样的东西被唱出来,真是会让很多人感动,尤其对于这种不太容易成为文学主题的夫妻的情感的描述。

我们看到宋代文人描述的男女之情,几乎都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夫妻的情感很少成为文学主题的,因为会受到伦理层面的约束。在中国的男性社会当中非常奇特,女子被男子娶回来,生子,管家,而丈夫则常常在外面有他自己另外的空间,男人的情感空间跟他的婚姻空间,常常会分离开来。可是在这个《江城子》当中,你会感觉到苏轼试图把情感空间和婚姻空间做某种程度的结合。他是从真情上去描述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文学里的极品,其实情感多是一清如水,有点超越喜悦,也超越忧伤。“明月夜”、“短松冈”,每一年她的去世的时刻,在那样的一个明月夜晚,在那个短短的长满了松树的山冈上,他们都会相见,而且大概是生生世世的见面。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文学怎么收尾,大家可以有空回头去看我们今天前面讲的,收尾部分常常会决定一部作品最后的意境,有点像电影里面的尾声,“明月夜”、“短松冈”是一个扩大出去的意境。我们说苏轼是一个天才,是指他在生命里面所经验到的某一种豁达性,使他不会拘泥于小事件,不会耽腻于其中,而是能够把它放大。

下面要讲的是苏轼的《蝶恋花》,我很希望大家能够跟《江城子》做对比,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调子,你也会感觉到苏轼既可以写《江城子》,也可以写《蝶恋花》。

三、偷窥,中国文学少有的美学经验

蝶恋花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渺,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褪残红青杏小”,由春入夏的季节,花已经有一点凋落了,红色慢慢凋零,杏花落了以后,青色的杏子慢慢出来了。“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各位注意一下这个画面的描绘,几乎到了没有主观性的白描,就是春天的燕子飞起来,那绿水绕着几户人家流过去。我们几乎可以把它翻译成宋代一个非常美的小品、山水画。“枝上柳绵吹又少”,柳树上的棉絮越吹越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前面提到词的句子有很高的独立性,所以我们会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其实就提供了这样的经验。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不一定知道它是苏轼的句子,可是它一直在被大家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会用到“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的文学作品会让它的某些句子变成成语。“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止是在讲一个自然现象,同时它也扩大成为一个心理经验,好像对生命有很大的鼓励。我前面提到我最大的愿望是盖一座庙,凡是这种句子我都会把它做成签,放在庙里,一个失恋的人如果抽出“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概会很高兴的,它变成了一种扩大性的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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