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2003,东北(6)

迷途: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2 作者:狗子


噢,作家

这些年,无论是在外地还是北京,最烦别人问“你是干什么的”,这算是某种“身份焦虑”吗?

多年来经常在腌臜小馆或街边摊喝酒,有时喝多了会和邻桌的陌生酒鬼拼桌,这就免不了要聊到彼此是干什么的,通常陌生酒鬼的职业是打工仔或做小买卖的,或是无业混混(他们有的会说自己是“做贸易的”),聊他们的营生都好说,或唉声叹气或牛逼吹到天上,丝毫不影响推杯换盏,但当他们问大哥或老弟你是干什么的?这是一个多年来让我非常棘手的问题,我在不同的场合跟不同的人说过我是给报纸写稿子的为出版社看稿子的或给学校代课的也说过在家歇着的,总之是力求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有几次借着酒劲跟陌生酒鬼实在懒得编(总不能说兄弟我也是做贸易的吧,倘真如此,我们俩接下来得互递名片了吧)我就直说自己“在家写点东西”,对面那位有时反应不过来还会再问一遍您是干什么的?我只得提高音量再说一遍“在家写点东西”,这样的结果要么是冷场,对面那家伙大概完全搞不清这算哪门子行当,脑子乱转一番之后似乎酒也醒了一半还是不明所以于是改聊别的了。

也有所谓反应快的,我这么一说,对面酒鬼便“噢,作家”——表情兴高采烈说干你们这行好啊比我们强多了你真应该写写我们啊,这是一位朴实天真的酒鬼;也有“噢,作家”——表情恍然大悟且引为知己,继而聊起小学课本里的文学或他表叔也是干这个的甚至他也好这口现在不写了或以后老了也“在家写点东西”,这是一位随和可爱的酒鬼;也有“噢,作家”——表情一眼看穿一把拿下继而摇身一变成为批评家说现在这东西没法看都什么玩意啊你看那××电视剧完全瞎编嘛,这是一位愤世嫉俗的酒鬼;也有“噢,作家”——表情略显狐疑继而不以为意或挺直了身子斜睨鄙人或略俯身二目紧盯鄙人轻描淡写地问“干您这行应该赚的不少吧”心里却说“作家有你丫这样的吗甭他妈喝多了跑这儿蒙事”,这是一位眼里不揉沙子的酒鬼。

也曾经有老板或老板娘知道了我是“作家”,态度明显对我客气许多,偶尔抹个零头什么的,对作家,腌臜小馆这也算仁至义尽了。甭管酒鬼还是老板老板娘,他们对本“作家”的态度,多少都让我有些别扭,他们大概还是觉得“作家”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是脑力劳动者是“知识分子”,与引车卖浆的体力劳动者被看作是有高下之分的两类人。我本以为经过文革这个等级观念被废掉了,看来没有。

这些年,颇有些发了财的作家(通常是诗人)开起了饭馆,而且通常是豪华大餐馆。虽说这些年在腌臜小馆厮混惯了,但只要有人在这路大餐馆请客,我还是会欣然前往,权当地沟油吃腻了来这里换换口味。

在这种场合你不用担心被另眼相看了,去那儿吃饭的多是文化人,这里恨不得每桌都是作家艺术家或与此沾边的人物,但来这儿吃饭,却也并没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不知到哪儿了的感觉,不是出于嫉妒——凭什么哥们天天地沟油瘦肉精普通燕京你们丫却山珍海味绿色食品燕京纯生?更不是因为同行是冤家冤家路窄分外眼红……

据说,中国的贫富差距已位居世界前列,但如果要考察中国(当然是大陆)诗歌界,我猜很可能中国诗人的贫富差距要排世界第一。为什么我身边的诗人朋友要么破落寒酸要么腰缠万贯?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总之在这种饭馆吃饭我的身份焦虑好像还加深了。

有一种情况被称为“作家”还算踏实,就是在官场的酒局上,领导向在座的介绍鄙人时大手一挥:“这位是作家!”,“家”在领导口中只是一个后缀,听起来他像在说“作贱”,在座的也都彬彬有礼对鄙人颔首而笑,其实我知道,在官场,作家不过就是个耍笔杆子的,包括起草文件写讲话稿,也叫御用文人,当官的嘴上对他们不吝夸奖之词,什么“有才呀”“文笔好啊”,心里对他们是低看一等的,说白了他们基本属于被豢养的奴才。

这类酒局通常在豪华饭馆的大包间,在座的除了名流官员及其手下随从,通常还会有各路社会贤达,偶尔还会有一位阿庆嫂式的半老徐娘,他们看起来都是四五十岁,我怀疑其中某位可能还没我大,但感觉,还是有点像坐在一帮叔叔们中间,我这么说有点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意味,其实从扮演正统社会角色这一点来说,人家确实是我的叔叔。我只不过一直在扮演非正统角色罢了,戏路不同而已,我大可不必因势单力孤而自傲或自卑,我们能坐到一起,说明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里演得都算成功,以这种心态,赴这种酒局,就不会如坐针毡,剩下的只是因多年扮演角色不同而造成的生活习惯的差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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