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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排档|市井男女与城市规划

文艺犯 作者:王恺


在广东的流花湖公园喝粥——据说是已经不时髦的地方了,然而深夜里坐着,还是有很多穿着暴露衣服的洗头妹出来吃消夜,也有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带着并不美的黄脸婆出来喝鱼生粥。树都是暗影子,间或走着一些热带的流浪猫,胖大的一只有着狮子头,虎视眈眈地看着来喝粥的闲散的人,小的一只一会儿就仰面朝天地倒在树丛中睡觉了,它们靠散乱在桌子角落的食品为生。在热带,当一只流浪猫显然是幸福的,冬天可以捱过去,只是不知道在广州是否也那么能够过下去——毕竟,这里它们有另一种身份——食品。

洗头小妹喝多了啤酒,把粥里的鱼一块块挑出来喂猫,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的广东人与猫的深刻敌对态度——当然,这些小姑娘大体上不会是本地人。

作为上海人,看见这样的场景,也是能涌现出一些古诗词里的感情的,例如“徒有羡鱼情”。想当年,上海也是一个有着夜排档的城市,尤其是在所谓棚户区。五年前,我发现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家沈永和老酒店——上海人管黄酒叫老酒,于是就有了一些就着“咸菜卤花生”或者“茴香豆”喝老酒的悠闲时间。黄酒大概是两块钱一碗,最贵的雕王也不过十块钱,也就是说,沉浸一晚上的花销不会超过五十块——这还是最豪华版本的消费,一般不过十几元钱就可以买到微醺。这家老酒店虽开在城隍庙一带,但并不是为旅游者所开设——旅游者喝不惯带药味的黄酒,也怕那绵里藏刀的后劲儿,据说当年阿城喝了一杯黄酒,半个小时后,突然蹲在地上抱着柱子转——所以聚居在里面的大都是本地居民。

周围是有名的老城区,小巷弯曲的矮房子里酒徒不少,住在这里的上海男人或者是工厂工人,或者是超市保安,或者是什么都不干——拿“低保”的下岗工人,从家门步行三五分钟就到了这里。有次在那里喝酒,旁边的桌子上是一个独自饮黄酒的红脸中年男人,喝醉了看对面一个男人不顺眼,想来大概是对方带了个貌美的染黄发上海女人,于是骂开了,一咏三叹,足有半小时,就是不动手。害得我们都等急了,被骂的那个倒也沉得住气,和那女人各自端着一碗酒,喝上了就不放下来。骂得凶的那个,忽而自己睡着了。

后来看《美国大都市的生与死》才明白,这种老居民区的城市小酒店,是这个社区的活力和精华所在——大家不用在烟视媚行的上海还有几分可能间或走着一些热带的流浪猫那种青春寸寸老去的景象,还是让人难堪不时生出佛祖所警告的淫心嗔心嫉妒心鄙夷心没有大是大非的两分世界,温柔得近乎可悯这些人,从这个人的故事里走出去,到别处又借尸还魂,可是

并不像传奇里面所写的那么幽雅对于他者,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出尘的幻想地铁是最艳异的监狱,每天放风时间都挤得水泄不通文艺犯长途跋涉,不用巨额花销,就可以获得最基本的快乐。每个大城市的老居民区都有这样的空间,可以降低犯罪率,保证居民生活的幸福心态——按照作者观点,是老城市浑然天成的规划成就了这样的空间。

在我看来,其实也不一定是老城规划起作用,市民生活的旺盛生命力积攒下来,几十年历史后总会有些这样的舒服空间的。上海这样市民性超强的城市,在老城区积攒了无数这样的享乐空间,我们发现过藏在苏州河边的小面店,一碗“爆鱼焖肉双浇”的定价七块六毛五,被洗得木头发白的桌子上,放着“全国名小吃”的牌子;我们还发现过四块五毛钱可以听一场评弹的老茶馆,附送一杯茶——所有这些空间的基础都是周围人气旺盛的老居民区。

几年后的上海,像被水洗过一样,新的城市规划越执行越好,到处是大片的绿地和高楼,越来越像新加坡;城隍庙变成了“国际化的旅游景点”,夜排档也变成了一大片新建的大绿地,晚上黑灯瞎火的,简直不敢走路。当年苏州河边的老居民区变成了高档社区,我在那里只找到了给外国友人听的一场一百的评弹演出和台湾人卖的二十块一碗的牛肉面。市井男女们大概都躲在家里不出来了,要不就是在世博会后做可爱的上海人。不知道要过多少年,这些难看的新房子才会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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