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两个傻大姐

寿芹心稿 作者:周汝昌


  

依照拙说,曹雪芹写了一百零八位女儿,在这么多的名称中却出现用“傻”字来形容的两个特例,一个自然是傻大姐,另一个你可能想不到的是有人冲着香菱叫了一声“傻丫头”。原来,就在“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那回书里,黛玉在梨香院墙外路过,听见里面正在演习《牡丹亭》戏文,侧耳细听时则又断断续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她听了不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坐于石上,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然有人在背后击她一掌,回头看时却是香菱,林黛玉脱口而出:“你这个傻丫头……”一个傻大姐,一个“傻丫头”,两人都是最天真、最无辜、最可怜惜的女孩子。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傻子”都不自觉地间接“害”死了重要的角色人物。傻大姐因误拾绣春囊,以至无故地引致晴雯抱屈含冤悲惨而死的后果,这些人人都知晓。香菱这个“傻丫头”,也“害”死了一位重要人物,害的是谁?谁都会想听听结果。

原来,按照我的探佚理路,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通灵宝玉背面镌刻的“二疗冤疾”这四个字应在了第七十八回晴雯屈死之后,宝玉悲痛至极,于是陷入了一场大病,精神昏迷,语言错乱,不能入眠,闭上眼就看见晴雯和许多的幻象,没有多久,人就消瘦不堪,奄奄一息,家里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林黛玉闻知宝玉命在垂危,于是也饮食不安,很快就病倒不支了。老太太、王夫人、凤姐等慌忙中只好把紫鹃派到宝玉屋里,希望像上次紫鹃把宝玉的疯傻病调养好一样。宝钗热心地把香菱派往潇湘馆来帮忙照顾黛玉,可是你却难料到,赵姨娘和贾环母子二人和别人完全不同,面上不露却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这母子俩想如果宝黛二人都活不下去,家里的继承权就落到自己手里,多年的愿望就会实现……于是,贾环每日和赵姨娘明里关心讨好,暗地里却得到意外的良机,把潇湘馆的内外都注意寻查、无孔不入!——这可真巧,原来曹雪芹给环三爷这个特别的大名,正是因为“环”有周而复始、寻查内外的含义。

贾环这日又到潇湘馆,赵姨娘把他叫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布让他看,原来这是林黛玉的手帕,上面有很多字迹,说是香菱给林黛玉收拾衣物时找出来打算洗的。让他快看看上面写的是些什么。贾环仔细一看,真是又惊又喜,说是这回我可抓住把柄了,他们两个(宝玉、黛玉)活不成了。正像大老爷说的,荣国府的官戴家私就都归到咱们身上来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且说赵姨娘偷来的这条手帕,正是在第三十四回贾环诬陷宝玉“强奸母婢”差点儿死在打板子的重责之下时,宝玉派晴雯在夜晚把这条手帕送给黛玉,黛玉在感情激动之下,立即在帕上题了三首绝句。此际雪芹立刻点明:“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逸:‘宝玉的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手帕子来,若不领会深意,单看了这手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私相传递,我又可惧……”没想到这私相传递的物件又偏偏落在冤家对手的掌中,这样一传出去,黛玉就无法活下去了,只能自己寻了“冷月葬花魂”的结局了。①[①在探佚方面有一点尚未受到人们的注意,即第五十七回史湘云听说邢岫烟在迎春房里寄居时受了委屈,她就生气要去质问迎春,此时林黛玉对她说:“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这话里表明在女儿们受屈含冤的时刻,史湘云曾经为她们打抱不平,将冤枉澄清。所以说雪芹笔下看似闲文碎笔,实际上都属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重要范围。]

上面提到的男女私相传递的罪名条款问题,我不妨就此机会再作一些解说。所谓私相传递不是局限于文字,《红楼梦》中私相传递的实例就有贾琏,他央求鸳鸯偷运老太太的东西去变换钱财一事,这是最严重的一例,其内容涉及很多方面,但中心要点是贾赦对儿子和鸳鸯的“关系”有了错觉和猜疑。贾赦心里想:鸳鸯怎么会为贾琏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请注意,贾赦要讨鸳鸯,但鸳鸯以死抗争,贾赦说出一句不顾羞耻的语言:“鸳鸯一定是看上了贾琏。”寻由把贾琏打了一个卧床不起。贾赦怀疑内中可能还有宝玉。贾赦之所以猜测宝玉是另有一层理由:他后来得知宝玉曾经得到过嫣红的一个蝴蝶风筝,因而引起一场放风筝的盛会。贾赦非常恼怒,说宝玉与他的爱妾也有私相传递的隐情。因此你又可以恍然大悟:贾赦和贾雨村搞得一团火热,专门出坏主意害人,石呆子遭到了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都是他两个干的坏事。

诗曰:

大伯侄儿赦与环,诬人私递暗相传。

鸳鸯本是冤殃字,姹紫嫣红放彩鸢。

壬辰年正月十八日

201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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