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乌托邦”笼罩下的个人写作(2)

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集 作者:阎连科


原来,新中国的现实和历史,也是一个乌托邦接着另一个乌托邦。

关于新中国历史,从1949~1978年的这近30年时间,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思想家和哲学家可以从各种角度去解读、剖析和评说,但我作为一个从小就充满乌托邦理想的小说家,其感受就是一句话:那近30年里,我从出生到长大,充满着理想的乌托邦,而我的亲爱的祖国,也和我一样,和一个幼年的孩子一样,充满着理想的乌托邦。我的理想是当皇帝,可这个民族的理想是实现共产主义。我为了当“皇帝”,在部队做过各种各样的事情,荒诞的,可笑的,令人作呕的。比如,在学雷锋运动中,我为了获得领导的表扬,曾经在晚上睡觉时,把连队的扫把藏在被窝中,这样第二天军号一响,我就可以扫地了;而没有扫把的战士,就只能站在边上看我扫地。其结果就是,在晚上连长、指导员的评比中,我受到了表扬。受到了表扬,我就成积极分子了,就距离提干、入党近了那么一点点。别忘了,我想当“皇帝”,入党和提干是一个开始,是万里长征中的第一步。还必须知道,“学雷锋”并不单单是做好人好事,它还是社会主义的道德积累,是共产主义的道德建设。这就是说,你个人乌托邦的实现之路,必须在新中国乌托邦的实践中实践和进行。可是社会的乌托邦,前30年是实现共产主义,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中国人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革命、斗争、批判、运动,这中间不知死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成为通往共产主义路途边的坟丘和野草。然而,中国终于从那个乌托邦的梦境中醒了过来,开始了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今天,中国已经改革开放了30年,经济上确实蓬蓬勃勃、发展迅速,有钱的人确实过上了“皇帝”的生活,没钱的人,也确实不会再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样受苦。关于中国的富裕,关于中国经济的强大,关于中国的未来,因为我儿时的当“皇帝”的乌托邦理想没有实现,没当上“皇帝”,就没有能力把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可是,经过了这30年,我目睹了这个国家的变化。我为这样的变化而欣慰。然而,在这种变化中,我隐隐地感觉到,中国是从一个乌托邦中醒来,又走进了另外一个乌托邦。从共产主义乌托邦中退出来,又一步跳进了“资本主义的乌托邦”,跳进了一个新的乌托邦。

这个新的乌托邦所带来的灾难,我认为已经开始在中国社会中显出端倪。比如近年中国的沙尘暴、大台风,冬天时南方有大雪灾,而北方却少有飘雪。20世纪90年代连续出现的大洪水,新世纪频繁出现的矿难和“黑砖窑”事件,还有什么非典、禽流感、口蹄疫、手足口病……关于这些,我已经谈了很多,举了很多事例。这些事例,从表面上看,有许多的“偶然”成分,但把这些“偶然”合起来看,有没有必然成分呢?这种必然和今天中国的飞速发展,和13亿人口的“小康”、“中康”、“大康”的乌托邦梦境,有没有关系呢?是不是一种新乌托邦梦的病症,在一个民族身上发作的开始呢?

还有人心,可怕的人心。

共产主义乌托邦时期,中国人都有“集体主义”思想。现在,在新的富裕和强大的乌托邦的梦境里,我们现在只剩下了私欲主义……

关于新的乌托邦梦境,我认为有两种情况,一是我在杞人忧天;二是大家都还在梦中没有醒来。在生活中,我愿意做前者。在写作中,我注重后者,哪怕我看到的是片面的、错误的、偏激的,但它是我个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我个人面对现实,需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发出的声音。这个“个人的”,是写作中最为重要的。所以,我的写作,就一直是在乌托邦笼罩下的个人写作。我的语言、结构、叙述、故事、人物、形式等,包括我对现实的认识和写作态度、写作立场及文学的表达与追求,其实也就是一句话:“乌托邦”笼罩下的个人书写。

2008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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