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些东西，可能当时不觉得，等很久以后想起，才明白有多珍贵。

（17）

诺基亚的质量果然够硬，高空自由落体与地面连续亲吻两次，依然表示毫无压力。

我不忍其遭受三度摧残，索性捡起后便蹲在那儿打开键盘。按照常理，此时该拨120，然而我的手指却脱离理智的控制，按下了沈佑的号码。

“阔阔，等不及要见到我了吗？”

沈佑带着调侃的欢快声音自听筒传出，如一枚神丹，瞬间治好了我由内而外的哆嗦，心莫名地定了，只是说出来的话依然不成调，半晌才颤抖着憋出一句：“沈佑……你快来……”

“怎么了？”他的嗓音蓦地一高，又立即恢复常态，低沉而有力，“阔阔，我马上就到。” 最多两分钟，沈佑便出现在了宿舍门口。我也已经摆脱了最初的恐慌，初步确认了夏燕目前的情况，还活着。

沈佑三言两语弄明白了事态，背起夏燕就往楼下冲。宿管见状询问，他只说班里的同学发高烧，需要赶紧送去就诊，而后开着车一阵风驰电掣，赶至一处离校较远的公立医院，接着便是办各种手续，等待抢救结果。在急诊室外候着的时候，我问沈佑：“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去校附属？”

他递给我一杯刚从小卖部买来的热咖啡，又拿出一包烟，回答得很简单，“这种事，闹大了不好。”

我喝了几口，总算给自己找回了几分活着的热乎气，“还好天气忽然转冷，还好我回去拿衣服，还好路上没有东逛西逛地耽误时间，还好我觉得不对劲没有离开，还好看了一眼，还好……”

沈佑伸手轻轻拉了一下我的马尾，制止了我神经质般的念叨，含笑低语：“没事的阔阔，有我在呢。”

我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压下嘴边的那句：是啊，还好有你。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医生说，病人送来得早抢救及时，所以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怀孕初期本来就不稳定，这么一折腾，孩子没了。

我傻在原地。入夜后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我靠喝咖啡提神，沈佑则开始玩命儿抽烟，一根接一根，弄得狭小的楼梯间内烟雾缭绕。

我怕这样下去会引发什么自动烟火的警报，便将楼道的窗户打开。冷风卷着烟顷刻倒灌，弄得沈佑顿时呛咳不止。

“你开窗好歹也提前打个招呼行不行啊！”

“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是聋了呀还是瞎了？”我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魂飞天外的，想什么呢？”

他只顾咳嗽，不答。

“其实，我跟室友的关系一直很一般，四个人四个专业，都是各忙各的。”我使劲吸了几口冷冽寒风，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大三上学期一个出了国，下学期又有一个搬出去准备考研冲刺，我呢，始终到处打工，也就每天晚上回来睡一觉，平日里收拾寝室、搞卫生，还有乱七八糟的杂事儿都是夏燕在操心。这姑娘是东北人，开朗热情带着股泼辣劲儿，对人特别的实诚，掏心掏肺地好，我真是挺喜欢她的……哎，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反正如果我能……”

“就算你能事无巨细对她处处关怀，有些东西，你也还是会一无所知。”沈佑不知何时已止了咳，站直了身子看着我。阴暗的楼道内，他眸色未明，而声音沉缓，“阔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不愿为他人所了解的一面。换句话说，就算让你知道了，该发生的依然还是会发生。所以今天的这事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也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自责。听明白了吗？”

我靠着墙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早已冷却的咖啡一口一口喝完，点点头，“也许，你说得有道理。”

“什么叫也许？是必须！”他笑着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大声说道，“老师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好吧好吧，就承认你偶尔还是可以传道授业解惑的，满意了吧？”我便也跟着笑笑，又看了一眼他指间燃着的半截香烟，“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这段时间怎么从来都没见你抽过？”

他慢慢弹了弹烟灰，别过脸看微弱的火星四溅而后霎时寂灭，“刚到北京那会儿觉得好玩，后来戒了。”

“噢。” 我没有问，既然戒了为什么现在又抽上，而且还抽得这么凶。

也许是为了醒神，也许是为了排遣紧张，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

堆积着的烟雾虽已散尽，我却觉得越发看不清沈佑的模样。

他其实，也一定是有秘密的吧？分开的那五年里，他是否也曾经历过什么宁愿永生不再提及的事情…… 天快亮的时候，夏燕终于醒了。

我去病房看她，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宽慰人的废话。

夏燕的身体虚弱精神也很差，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我几乎词穷，才忽地开口，“我特地挑这个日子告诉他，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送给他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因为我相信他那么爱我，一定很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宝宝。我想跟他说，我都打算好了，先办休学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过几年有空了再接着读；实在不行就直接辍学，反正文凭这种东西也没什么用，大不了开家小店自己给自己做老板……不过我的这些打算根本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他告诉我，他有家。辛阔你瞧，多有趣啊，我说我怀孕了，他说他有老婆孩子了……”

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用力抓住被单，指节惨白，沙哑着嗓子笑个不停，“我TMD还真是人如其名，瞎眼啊果然是瞎了狗眼！你说你救我干吗呢？丢人丢到这个份儿上，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的情况让我觉得很无措，只能试图徐徐开解，“为了这么个混蛋不值得。想想你爸妈，他们好容易才把你养大，你却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忍心啊？”

夏燕便开始哭，不出声只流泪，那种压抑着的啜泣，让我心里堵得厉害。 “所以，你是想靠自杀，来让那个男人后悔？”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沈佑，语气冰冷而尖锐，神情讥讽而鄙薄，“你以为你死了，他就会愧疚，就会一辈子不得安宁，就会永远记住你吗？醒醒吧，别做梦了！让我来告诉你男人都是怎么想的吧。没错，他会愧疚，会伤心，毕竟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毕竟总也算是因了他而死的。但是这样的情绪，最多也就只能维持个几年而已。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他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幸福快乐一辈子。而至于你，如果他还能多少有那么点儿良心，或许会在偶尔闲暇时想一想，在心里缅怀一下，仅此而已。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已经死了，对他而言，你什么都不是！别信什么‘如果这样就可以做他心中的一根刺，就可以毁了他的人生’之类的鬼话。你记住，用自己的生命去报复一个男人，是天底下最蠢的事情，简直愚不可及！”

话音甫落，沈佑转身便走，步子既大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