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锯齿啮痕录(3)

画火御寒 作者:流沙河


梦中的恐惧感,现在分析,可能来自害怕被弄回老家去。敌机空袭,乃是梦的伪装。梦是会伪装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所思”到“所梦”,这是一个反映过程,既有直接反映型的,也有间接反映型的。伪装了的梦好比象征派的诗,属于间接反映型的。做噩梦的翌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我和别人正在河边捞沙(改土用的),司机曾绍华跑到农场来,通知我务必在明晨十点以前到达机关,有要紧事。到底是什么事,他又不说。要掩饰自己的恐惧感,我也不好多问。估计是快要遣返我回原籍去了。一夜怔忡,不能安枕。第二天早早起,煮饭开饭都提前了(我兼做炊事员)。事毕,骑车奔向机关。路上精神恍惚,险些在驷马桥变成汽车轮下之鬼,留在桥头看司马相如高车驷马衣锦荣归,眼红他苦尽甘来,做了汉武帝的御用文豪。我提前到达机关大门口。司机曾绍华凑上来,显得很神秘,小声说:“就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知。有人要找你。”然后用左手遮住嘴,用右手指一指礼堂,抿嘴一笑,补上一句耳语:“正在审十八子!”我这才望见礼堂内坐满了人,似乎有人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言批判曾绍华所说的“十八子”。机关内姓李的至少有七八个,不知是哪一个又合该倒霉了。我忽然有所悟,心想:“该不是已经在搞运动了?批判写中间人物?”反正与我无关。我是快要爬了的人,时候一到,一腿踢出相府,管得人家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我连做牛马的资格都没有!于是我掉开脸,背向礼堂,站在二门旁边,怀着鬼胎:“有人要找我,谁?”

席向走出来,向我招招手,我便跟在他的后面,不是走向礼堂,而是倒左拐,穿小门而入,走向音协从前的办公室。

一个陌生人坐在那里等我。看那模样,挺严厉的。

“这是省委的同志,找你谈谈。”席向说。他连陌生人的姓名也不肯向我介绍,便退到旁边去坐下,准备记录。

“你坐下吧。”陌生人说。

在他对面,隔一张办公桌,我坐下来,忐忑不安,因为这是审案的格局。

陌生人凶狠地盯着我,说:“我是省委工作组的,要你老老实实谈谈情况。”他也不肯介绍自己的尊姓大名。犯人是没有必要知道法官的姓名的,历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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