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串联 五(2)

大串联 作者:雪屏


直到派了房,并填饱了肚子,江晓彤似乎才有所醒悟,大水完全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等于是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干。就在他懊悔不已的时候,黎彩英又来跟他找别扭,江晓彤不耐烦地把黎彩英给轰走了,他们俩具体谈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从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江晓彤告诉我说,尤反修肚子疼,又不适应乡下的茅坑,嫌不卫生,希望早一点儿离开这里,到有公共厕所的城市去。人家劳动人民世世代代都这么蹲茅坑,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你姓尤的不适应,还不是摆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臭架子吗?江晓彤忿怨的样子就像一只斗架的鸡。我问他怎么会肚子疼,夜里睡觉着凉了?郑建国笑话我狗屁不懂,肚子疼是女人特有的一种病,我再三追问,愿闻其详,他又不说了,跟我拿起架子来。我想本来就不胜娇羞的尤反修,肚子疼的时候保准更娇羞了。我想,郑建国绝对是在骗我,秀园也是女人,她就不肚子疼,她要是疼的话,早就告诉我了,后来我才知道,秀园没告诉过我的事情还多着呢。临睡前,江晓彤似乎还是不死心,又跑到地主家巡视了一遍,只见地主在窄小的院子中间铺了一领草席,枕了两块砖头在睡觉,因为成分不好,谁家的闺女都不肯嫁给他,他注定要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下去。江晓彤沉默不语,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我只是跟个特务似的尾随在他屁股后面。江晓彤踢踢踏踏地走了,我却停在地主家门口,顺着门缝瞧了许久,我觉得他真可怜,世上居然还有从生下来就吃苦受罪的地主,要不是亲眼得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我很幸运,因为我能生在一个贫农的家庭。我原籍沧州,爷爷打把式卖艺,爸爸十几岁当兵,待他浩浩荡荡地跟着队伍开进北京城,跟傅作义的将士换防时,已经三十岁了。我爸大字不识一个,幸亏这样,要是我爸跟秀园她爸一样,读过几年黄埔军校,那么我也就跟秀园一样,不知所终了。从地主家门口走开,我没急着回住处,而是沿着树趟子溜达一圈,反正回去躺着也睡不着,乡下的夜是深沉的,因为没有路灯,星辰就显得尤其明亮。在村头的古树下边,有些汉子一边抽旱烟一边扯淡。我听见有人说,大水,你怎么见这群毛孩子跟见了皇上似的恭敬?大水说,这群毛孩子比皇上可厉害,砸关帝庙,烧牌楼,掘人家祖坟,缺德带冒烟,什么嘎咕勾当都做得出来,我就怕他们胡来,只得糊弄糊弄他们,把这些小祖宗请走,我就踏实了。我没敢靠前,绕开走,尽量蹑手蹑脚的。世道真是跟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却原来在人家眼里只是一群祸害,等同于洪水猛兽。我不知道,我要把刚刚听到的这些话讲给江晓彤听,他会作何感想,估计非气疯了不可,得跑去跟大水辩个昏天黑地,但是,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

你钻哪个老鼠洞里去了,都把我们急坏了?杨东升见我回来,压低声音审我一番,我随口编了个故事,就蒙混过关了。睡半截,我被隔壁可疑的动静吵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杜寿林跟杨东升都早起来了,正竖起耳朵听呢。我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竖起一个指头在唇边嘘了我一声,他们告诉我,房东两口子正在“办事”。我揉揉眼睛,问他们办什么事,他们就嘻嘻地笑,叫我自己琢磨去。不用再问了,仅仅从他们神神道道的表情中,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我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们俩问我说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划火把油灯点起来,他们俩不让,怕灯一亮,惊动了东厢房的房东两口子。

不知忙活了多久,房东两口子才消停下来,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清静地睡觉了。他们俩似乎意犹未尽,我推推他们,怎么刚离开家大人两天,你们就都变得跟柳纯沛一样没出息了?他们俩好像蒙冤似的谴责我,我们怎么可能像柳纯沛呢!要说,也是,柳纯沛以某某女生跟她看过电影为荣,四处炫耀,而他们俩宁愿坦白偷过谁家的劈柴,砸过谁家的玻璃,也不会承认他们曾给哪个女生递过纸条……这时候,可疑的动静再次响起,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低吟。杨东升嘿嘿笑着说,风云再起,难怪房东他们家有这么多的孩子呢,我数过,连大带小起码有五个闺女,就是缺个小子。

杜寿林陪着杨东升一起笑,而且笑得比杨东升更阴险更坏,他把耳朵更贴近墙壁,小声说,你说得没错,也许就是为了再要个小子,他们才这么努力吧。

他们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跟谜一样的费解。

我爸我妈顾不上管我,我的所有知识几乎都来自秀园。

关于可疑的动静与再要个小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一课,秀园没给我讲过。傻瓜,你连这个都不懂,每次她给我授课之前,总是这么开头。奇怪的是,秀园虽然跟我同龄,却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与我一比,我就像个吃屎的孩子。我琢磨不透的是,她跟我探讨过那么多问题中,为什么就不包括杜寿林和杨东升正在谈的问题,而总是议论丘吉尔为什么胖、罗斯福为什么瘸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呢?

现在再叫她给我补课,恐怕也来不及了。

她已经失踪了。我翻墙进到她家院子里时,盆朝天,碗朝地,乱七八糟,好像刚刚被洗劫过一样。

她不在,她爸她妈也不在,甚至保姆都跑了。他们家可能是躲起来了,我爸跟我说。我问他们家为什么要躲?我妈说,因为她爸有历史问题呗。我又问他们家躲能躲到哪里去?我爸说,那就难说了,她爸可能带着全家到他的某个老部下那里去了。我为难了,她爸的部下太多了,天南地北,遍布四面八方,找都没地方找去……带着这个疑难问题,我睡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