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串联 二十一(1)

大串联 作者:雪屏


21

成都的小胡同一点儿都不比北京少,而且也这么曲里拐弯的,这是杨东升对成都的评价。

这里却没有北京那么大的天安门广场,杜寿林有不同意见。

我们是北京来的,找哪位同志接洽?江晓彤拽住一个人就不撒手,接待站的人都显得很匆忙,他怕一撒手,就找不着人了。对方上下端详端详我们几个,反问道,你们是北京来的?是跟八?二六一拨的,还是产业军一拨的?

我怕江晓彤轻易表态,造成被动,赶紧说,我们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

那就跟我们走吧,那人说。

你说清楚了,跟你干什么去呀?还是黎彩英谨慎小心,先要问个明白再说。

我们八?二六今天有特别行动,去抄一家历史反革命,那人摩拳擦掌地说,原来他在国民党市党部效力……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问。

摇旗呐喊就行,那人说。

好吧,我们走,江晓彤把手一招。

我们下车伊始,多看看,少干干,免得又给人家当枪使,我跟在江晓彤的身边,低声告诫他。他没言语,却眯缝着眼睛瞅着我,仿佛对我的五官摆设有意见似的。

你大概忘了我们出来串联的初衷了吧?江晓彤愤怒了,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跟八?二六那人肩并肩同行。

不知拐了几条胡同,我们才到一排青砖瓦房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队人马,那个人一马当先前去砸门,江晓彤紧跟着他,唯恐落后,叫人看不起,江晓彤身后是我,我身后才是杨东升跟黎彩英他们。砸半天,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打开门,这位就是户主,他已经是一脑门子的皱纹了,两颊还有了老人斑。八?二六那人审他原来是不是国民党市党部的爪牙,他说是,又问他以前在没在过大军阀刘文辉手下干过,他也点头了,八?二六那人不再跟他废话,一挥手,人马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捆在当院的树上。他狡辩说,他都是奉地下党组织的指示那么做的。可是,已经没人再理他了,四下搜索起来。纷乱的脚踩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登时一片狼藉。两进院子,六间房都翻个遍,也没找到其他的人。八?二六那人返身又来找户主,问他家里人都跑哪去了,是不是事先得到了密报,都溜号了。那个户主百般解释,说家人都串亲戚去了,没什么密报。八?二六那人啐他一口,招呼大家仔细搜查。人们冲进各个屋里,稀里哗啦一通折腾。尤反修问我,我们怎么办?我说跟着看热闹。我回头注意到捆在树上的老人,他紧紧地闭着眼,仿佛不愿看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时候,屋子里传来劈里啪啦的粉碎声,那些掸瓶瓷器,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比如字画什么的,就撕,绸缎撕不开,就拿剪子剪,江晓彤冲在了第一线,我知道他这是头一回抄家,做起来却得心应手,像个熟练工。

我们站在那里,被吓傻了。

八?二六那人问我们,嘿,你们愣着干什么?

我和黎彩英只好捡起个花瓶,往窗玻璃上砸去。

八成是因为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吧,八?二六那人很恼火,他扑向那个老人,狠狠地踢他两脚,刚好踢在老人的肚子上,老人条件反射似的锅下腰去,呻吟起来。杜亦害怕,紧紧揪住我的袄袖。带走!八?二六那人叫人给老人松了绑,两个人让老人“坐飞机”出了院门,扬长而去。尤反修对我说,人家刚告诉我,这个老头是个民主人士,总理还接见过他呢。我们走出院子,见周围几家院门都探出脑袋来,听动静,瞅见我们,赶紧缩回去,掩上门。我觉得空气似乎凝结了,喘气都费劲儿。这时候,已经跟随八?二六那拨人走出去老远的江晓彤,半截腰又回来了,回来找我们。你们磨蹭什么呀,等着你们开批判会呢,他说。我说我头疼,想直接回接待站。杜亦也说身体不舒服,去不了。江晓彤对我有点儿不满,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不到大江大河里去中流击水,你就一辈子都学不会游泳,他说。我说我想躺一躺。江晓彤扭头问其他人,你们呢,也要躺一躺吗?其他人没答话,却点点头。江晓彤悻悻地走了,只有天津来的那个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我就像个怯懦的小动物,有个风吹草动,立马躲起来。我问过黎彩英,我是不是太没斗志了?黎彩英淡淡地说,总要有个过程,多参加战斗,以便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后来的两天,江晓彤他们的行动,我也缺席了,而是跟尤反修、杜亦和杜寿林他们写标语,黎彩英却主动请缨,跟江晓彤他们走了。临走,江晓彤对我说,我们要找机会谈谈。他们几个回来时已经是日落夕阳红霞飞,黎彩英显得兴致勃勃,一再夸那个天津哥们儿有能耐。我听她念叨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个大概,他们去砸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的窗玻璃竟然砸不碎,原因是玻璃当间夹着一层铁丝网,后来天津哥们儿出个主意,拿火烧,把玻璃烧上十来分钟,再往上泼凉水,玻璃立刻炸了,炸了个粉粉碎。天津哥们儿谦虚地说,那是我在天津看他们烧西开教堂时用的办法,借鉴借鉴。杨东升叫他们说得有点儿动心了,问我,明天咱们也跟他们去吧。我说我再想想。那天,我躺在拿书桌拼起来的床上,扪心自问,我石磊难道真的是个胆小鬼吗?过去秀园曾对我有个评价,她说,你这人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心太软,心软说明你善良,一个是你好面子,好面子说明你要脸,这样,挺好,坚持下去吧。一晚上没睡着,光折饼了。实话说,叫我对老弱病残的人动家伙,我还真下不去手,甭管他是什么阶级,要是势均力敌,那就两说着了,我敢跟他玩命。江晓彤对我的不满越来越公开化,甚至威胁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外之意是万不得已可以分道扬镳。尤反修、杜亦跟杜寿林都表示,他们愿意跟我走,起码我不会逼他们杀人放火去。我不想这样,大家伙一块堆出来的,就该一块堆回去,少一个没法交代——无论是对家长,还是对同学。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