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串联 二十三(2)

大串联 作者:雪屏


她对我挺好。

可是,她越对我好,我就越嘀咕,我把她对我的过分信任看作是精神负担,可惜,现在再疏远她已经为时过晚,来不及了。

我想跟你说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谁都没告诉过,尤反修对我说。可是,我实在没有追究别人隐私的闲暇,不想听。

不听不行,她非说不可,她说她现在的母亲不是她的亲妈,而是继母,她爸一门心思想讨年轻继母的好,所以对她就冷漠多了,她在孤独中,就只能与书本为伴……我几次要打断她,却都徒然。恰巧黎彩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叫我们赶紧准备,有紧急任务。黎彩英见尤反修的眼圈有哭过的痕迹,就问,谁招你了?尤反修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好在黎彩英忙得也顾不上追究下去,事情也就过去了。黎彩英告诉我们,我们去参加一个批斗会,批斗一个拉革命干部下水的腐败分子。黎彩英一再强调,我们是去参加,而不是去旁观。批斗会在一个路口把角,台是暂时搭的,横幅标语也是刚贴上去的。因为我表现良好,黎彩英还特意叫我跟天津那哥们儿来押解腐败分子。我慌忙推辞,我知道江晓彤希望我这样做,尤反修也希望我这样做,我说,被斗的是个女性,叫我们俩来押解,怕是不合适吧。什么女性男性,一个阶级敌人还有什么性别差距!黎彩英驳斥我说。她还叫我抛弃头脑中的私字一闪念。我倒像个被宣判过的罪犯一样默默地接受了判决结果。我想,江晓彤和尤反修一定对我都很失望。黎彩英将我跟天津那哥们儿叫到一边,嘱咐我们,腐败分子由地方上的造反组织绑到会场来,我们俩负责将她押到台上,等批斗结束,再将人还给地方,我们俩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那么你呢?我问黎彩英。她说她负责带头喊口号。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重庆亮相,一定要干得漂亮,她说。天津那哥们儿点点头,见他点头,我也跟着点了。

你们几个到时候帮着维持会场秩序,黎彩英又吩咐大家道。

我们赶到会场,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当腐败分子被绑来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残酷的岁月似乎并没有使她枯萎,仿佛愈发的娇艳。见她五花大绑着,头发蓬乱着,脖子上挂的两只破鞋咣当着,我突然感到一股子不知缘由的悲哀,以至于我都忘了撅着她的胳膊,将她押到台上去,幸亏天津那哥们儿提醒了我一句。头一个上台揭发检举的是街道代表,她翻出些发了霉的陈谷子烂芝麻,说这个破鞋打小就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涂胭脂抹粉,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黎彩英往往在节骨眼上喊几句口号,还好,足够热烈,很多群众想挤到前边来看看破鞋的长相。被斗的那个腐败分子丝毫没有痛苦的神色,仿佛台下的混乱局面跟她一点儿关系没有,非常平静,平静得反倒叫我产生了羞愧和凄凉的感觉。接下来揭发的都是跟她有一腿的男人们,他们反戈一击,详细地讲述了她是怎么用姿色将他们拉下水的。即便如此,台下的群众仍然觉得坦白得不够彻底,一个劲儿喊,不许遮遮掩掩,赶紧竹筒倒豆子。揭发者只得把更多的隐私披露出来,被斗的女人用轻蔑的语气对揭发的男人说道,我真瞎了眼,跟了你这样的窝囊废……那男人耷拉下脑袋来,不言语了。黎彩英冲我们喊,给她一点儿颜色瞧瞧,看她还嚣张不嚣张。我没动劲儿,天津那哥们儿照她的膝盖就是一脚,她一趔趄,摔在台上。她费劲儿地爬起来,嘴里仍然在说着,现在的男人,呸,一点儿男人味都没有!天津那哥们儿又把她踹倒,她再次爬起来,照旧嚷嚷个没完。坦率地说,我还真有点儿佩服她,而对揭发她的那几个傻老爷们嗤之以鼻。场面有点儿乱,快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黎彩英只好命令我们把那个被斗的女人拉到台后边去,她亲自动手揪住那个女人的头发,揪得那个女人禁不住尖叫起来,黎彩英气坏了,对我和天津那个哥们儿说,打,给我打,让她叫个痛快。天津那个哥们儿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扇她的嘴巴,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滴答下来。黎彩英见我一动不动,问我,石磊,你是不是同情这个腐败分子?你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去了?我狠狠心,照着那个女人的后腰踢了两脚,然后转身跑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对我整个的信念体系产生了怀疑。我跑出去很远很远,还能听见那个女人嘶哑的叫声和黎彩英的谩骂声,这更增加了我的负罪感。我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脑袋扎在墙角里,浑身瑟瑟发抖,上牙磕打下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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