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父子失散

方德成是个很聪明的庄稼汉子，这一路要饭，他都是让三万带着四万去。四万那胖嘟嘟的小脸惹人怜爱，每次他们都能讨到一些饭食，也有大户人家给些钱和旧衣裳。方德成怕儿子受欺负，每次儿子讨饭，他都躲在远处看着，遇到有钱的人家要出钱买下四万当儿子，方德成总是婉言谢绝。亲骨肉在一起，再苦也是乐。他放心不下任何一个儿子，不想让他们受半点委屈。他总是觉得，孩子他娘的灵魂这一路如影随形，一直跟随他们左右。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他娘失望。这一路风餐露宿，爷几个却未生病。这和他们幼年习武打下的好底子有关。

现在，一万的身手已经超越了方德成。每天早上旭日将升，一万就找一块宽敞的平地练起拳脚来。方德成料想，这孩子真有出息啊，这么苦这么累，还没放弃习武。是啊，乱世出英雄，习武可以强身自保，也可以保家卫国，怎可废弃！于是方德成每天早晨都要把四个儿子叫起来练武，不论身在何处，不论风霜雨雪，都要严格操练。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大都会奉天，东北地界的重镇。他们有些高兴，但是转瞬就收敛了笑容。他们看到大量的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凶恶地盯着过往的中国人。方德成低声说：“别看鬼子，走我们的。城里人杂，你们四个千万别拆帮，别往人多的地方凑。我们是打这路过，不是来看热闹的。”四个儿子嗯了一声，低着头紧跟父亲往前走。

突然，他们听到一阵喧闹，看到前面街口围着一群人，人群中锣鼓声响亮，有围观者底气十足地喊好。方德成知道，这是杂耍卖艺的，必须躲开这个地方，一来儿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好奇心重，要是钻到人群中，非耽误行程不可；二来人多之处，危险大，这是非常时期，不可不防。这时懂事的一万对方德成说：“爹，我们是不是绕过去？”

方德成四下瞧瞧，见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过，就对四个儿子说：“都跟上，四万，来，拉着爹的手。”方德成伸出左手拉住四万。这时锣鼓声更加响亮，围观的人一片喝彩声。

不练武的人只是看个热闹，练武的人看的是门道，方德成的几个儿子禁不住好奇瞄了一眼那场内的人物。他们不曾到过大城市，没见过这种场子，眼睛往场内一扫就被牢牢吸引住了。方德成挑着担子，左手扶住挑子，右手拉着四万，还得顾及过往人群，走几步就回头喊一声“跟上”，这会儿再一回头，一万二万三万不见了。他急忙喊三个儿子的名字，四万也跟着他喊。他喊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口干舌燥没有水喝，加上锣鼓声叫嚷声太大，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方德成急出了一身汗，这时对面走过来一个秃顶的红脸汉子，膀大腰圆，找茬道：“你谁呀你，在这儿喊什么！看你那穷酸样，逃难的吧？”方德成连忙说：“就走就走！”他抓起扁担往肩上放，回手再去抓四万，一低头，四万不见了。方德成的脑袋嗡地一下，他喉咙干涩，咳了几下，痰里有血。他定定神，卯足了力气喊道：“四万——”

方德成把担子放在路边，眼睛都红了，一位老人走上前问他：“四万是你什么人哪？”方德成说：“是我八岁的小儿子，老人家，我四个儿子都被人群挤散了，您帮着我看会儿行李好吗？”还没等那位老人点头答应，方德成就钻进了人群。他在人群的缝隙间穿行，拽这个瞧瞧，扯那个看看，挨这个一拳，受那个一脚，他全然不顾。终于，他找到了看傻了的一万二万三万。他给三个儿子每人一巴掌，然后急着告诉他们：“四万丢了，你们快去找。”一万二万三万这才慌了神，四下里焦急地寻找他们失散的弟弟。

方德成用袖子擦了一下模糊的眼睛，似乎耳朵也出了问题，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蹲在那里哭泣，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助，连父母上吊、妻子撞死，他都没有如此伤心难过。他压抑住百感交集的情绪，站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人群，一个一个看去。

其实，那位为方德成看行李的老者正是四万丢失的目击者，他本想把目击的情形告诉方德成，没想到方德成心急火燎，没等他开口就不见了影子。

这时，散场了，人群像火山喷发一样向四面八方流动开去。方德成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被人们撞得直趔趄。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一万二万三万在人流中看到了父亲，哭着跑到父亲跟前说：“没有找到。” 4.他乡贵人

方德成的心沉下去了，差点晕倒，一万扶住他。方德成告诫自己，别急，沉住气，四万那孩子机灵，不会有事。爷四个拼命喊：“四万，四万……”路口只剩下几十个人了，那位为方德成看行李的老者蹒跚地走上前来，方德成给老人跪下了，他颤抖着声音说：“我的小儿子被挤丢了，当时一个秃头的红脸汉子找我的麻烦，我答话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您有没有看到啊？”老者把他搀起，酱紫的嘴唇动了一动，欲言又止，满目悲悯，他抬头看别处。方德成顺着老者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位英俊的中年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方德成有些警惕，双臂抱肩。

那中年人问：“你们这是——？”方德成忙说：“我们从山东逃难经过这里，我有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方才挤丢了，我老伴死在了路上……求好汉帮个忙吧！”方德成蹲下身子，又痛哭了起来。那位中年男子只说了一句：“你们等着我。”随后他转身奔跑起来，脚下像安了轱辘一般，一转眼就不见了。

方德成心惊，这人功夫不错！自己虽有一身好武功，但是人生地不熟，再说，就算是一切都熟，又去哪里找呢！刚刚找到了三个儿子，无论如何不能再走散了。此时，那位替方德成看行李的老者说道：“这位兄弟，算你走运，碰上了他。他是这城里有名的飞天大侠，会飞檐走壁，慢说你一个儿子丢了，只要他肯出手，就是四个都丢了，他也能找回来。”方德成听了，以为这老者是安慰自己，但是想想那人身手不凡，倒也有了一点底，但不知那侠士要多少大洋。自己身无分文，纵使人家不要，又怎好欠人家的人情！

他问老者尊姓大名，老者说：“谢，谢占奎。那位侠士姓肖，认识他的都叫他肖义士。我是城里的教书匠，其实今天这事我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位肖义士也在附近，想必也看得清楚。”方德成闻听此言，仿佛看见了救星，料想其中必有奥秘，忙道：“我叫方德成，您老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之人，还请指点小儿下落。”那老者说道：“我都说了，就是你四个儿子都丢了，肖义士也能帮你找回来。”这老者六十岁上下，头发梳得油光，红脸膛，双目炯炯，整洁的蓝色长袍过膝，脚穿一双黑色布鞋，打着绑腿。

方德成疑惑不解，他说他看得一清二楚，为何又吞吞吐吐呢？难道是想要好处？却又不像那种人。

正待要再问，迎面来了个细高个，谢占奎忙说：“这是我儿子。”方德成与之行礼。细高个道：“爹，散场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方德成插话道：“真对不起，耽误你父亲回家了。”老者将事情经过简要讲了一遍。谢占奎的儿子谢君鹏忙对方德成说：“看来您是福祸双行啊，丢了孩子遇到了贵人。我跟您说，肖义士是我师兄，名叫振强。爹，让方大哥到咱家歇歇脚吧。一边等候我师兄回来。”

老者点头道：“正是，请。”方德成客套几句，还是跟着走了。他本不想打扰别人，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了，也确实感到筋疲力尽了。到了老者家，一万二万三万给老者跪下磕头，千恩万谢。谢老先生很喜欢这几个孩子，说：“都很懂事啊，仁义！”

方德成一整天没有喝水了，他喝了一壶好茶，眉宇舒展了，他想，既然有谢大恩人和肖大侠客相助，小儿子自会平安回来。看谢老的态度，定是极有把握。

方德成把一路的遭遇、妻子自尽的事情都讲了，边讲边流泪。三个儿子也都泣不成声。谢占奎极为同情，他一进家门，就让老伴准备饭菜，还让儿子去找些干净衣服给方家父子换上。落座饮茶，他随手把烟盒子端过来，让方德成的三个儿子也都坐下，说：“宾至如归，别客气，就当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外道，脱鞋，上炕上坐。”

谢君鹏对方德成说：“方兄，我爹是好客之人，您先坐着，我去迎迎我师兄。”说完他转身走了。方德成看不出这谢君鹏也是个武林高手。他琢磨着，谢家公子倒像个文弱书生。他怎么会称肖义士为师兄呢？谢老也不曾提过这一层。看来谢家人都不简单。

方德成望着谢公子走出去的背影感叹道：“老先生真是有福，有这么好的儿子。”谢老先生说：“你倒说反了，你没见过他冲撞我的时候。”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你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