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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巴黎

思想国 作者:熊培云


街道上的巴黎

巴黎是可赞美的,可赞美的,不仅是人道,还有街道。

徐志摩曾深情感慨,“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因为“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话里话外,将巴黎的街道与人道索性都赞美了。

怀旧与时尚在此交迭缠绵。体味了巴黎的人,会油然升起心底的赞叹。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所有标榜自由平等的革命与巷战,从未使巴黎湮灭了往日的荣光与对未来的敏感。协和广场上湿漉漉的断头台已随阴魂飘散,经过诸世纪风雨洗礼的塞纳河畔,林立的墙壁虽未改往日的沧桑,但那些曾将热切希望化为仇恨的每个弹孔如今已开满鲜花,与路边立尽斜阳的香颐软吻一起将巴黎点缀成“朝爱者”的花园。

城市,可以诗意地栖居。这就是巴黎,一个漫步者的天堂,处处弥漫着人文学子的归乡之情。巴黎对世界说,街道之美不只在空中,它更期待赤心赤脚地阅读。穿越巴黎是幸福的,举目投足,到处是隔世心灵的抚慰,它让置身其中的人们充满荣耀与温暖。这是个多情而感恩的民族,她眷顾历史上每一寸宝贵的光阴与荣耀,而不以有权有势者的好恶来决定逝者的一生荣辱。从倒映在塞纳河水里的卢浮倩影到铺满羞涩薰衣草的普罗旺斯天堂,从四季繁花、雨水涟涟的西布列塔尼到维克多·雨果的故乡,几乎所有的道路、建筑、广场以及学校都与某个伟大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卢梭、孟德斯鸠、狄德罗、伏尔泰、左拉、饶勒斯、法朗士、乔治桑、蒙田、纪德、谢阁兰、巴尔扎克……它让人们相信,先贤祠不只是屹立在索邦大学旁供后人凭吊,它还通过一条条道路蔓延到五里三乡,在每个角落每片寂静里树起人文精神的典范,让膜拜智慧的香客全心全意相信脚下的幸福。

许是习惯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疲于奔命的现代化,我的一位留学生朋友,从出戴高乐机场开始便“不过如此”地忧郁起来。但很快他改变了看法,“几个月来,每天都有人向我微笑,即使是陌生人见面也会互道一声bonjour(你好);我进大楼时,走在前面的人会轻轻挡住门扉等着我;我横穿马路时,每个司机都彬彬有礼,为我这样不名一文的异乡人停车。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尊重,我报之以微笑,拥有这些记忆的一生是幸福的,我因之不虚此行……”微笑是一种人道,它是精神领域的社会契约,谁也不该少一份责任。前些日,巴黎11区的部分居民联名抗议350家华商,因为他们清一色的服装店使街区商品多样性与整洁环境遭到了破坏。法国人坚持文化多样性是世界有名的,但具体到这件事,还有文化上的认同问题。一位居民向记者诉说她的怨愤——我抗议更是因为中国人见面冷冰冰,从不打招呼,不像邻居!呜呼,西学东渐一百年,西方的主义在中国早已活学活用,就地生根,唯独人们心底那拈花的灿烂总也学不会,发不出,笑不响。法国人说,人生哭泣始,快乐终,我们寻求一个理性、标榜个性与自由的社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从此冷若冰霜。

法国的街道是人的街道,人受到人的尊重,也受到机器的尊重。大街上没有拍得山响的喇叭,更没有城里司机朝进城农民吐痰的事发生。不管什么车(大卡车、公交车、私家车),多快的速度,都会停下来谦让行人,如果你出于礼貌或以“非机动车让机动车”的教条来礼让司机,他仍会耐心等你先行一步,除非你抬头望天,执意要欣赏天上的风景。英国人嘲讽爱开快车的法国人,是个“不相信飞机比汽车快”的民族,即便如此,法国司机不会在人行道上“炫耀机器文明”,更不会如那位留学生所抱怨挪样,“司机同样排放尾气,一口唾沫吐过来,然后我们大打出手,彼此问候对方的妈妈。”年初回国一趟,险些丢了性命,因为一时恍惚,以身处法国大街上的经验,相信过斑马线时汽车不会冲过来。这件事让我联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部国产电视剧,描写一位海外游子回国建设,出师未捷先撞死的遗憾事。我想那只“海龟”八成是死于海外习得的观念,她当时大概也相信汽车为她驻足,奉献绽放人性的花束……其实,她的水土不服远不止面对大江截流般的行人与“兽性大发”的机器。我想她的遭遇或多或少解释了一些海外学子何以学成之后“锦衣夜行”,爱国不还乡?

法国的街道是知识分子的街道,启蒙时代波澜壮阔的晨曦从未因为时光的流转变得黯淡。如拉塞尔·雅各比所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立足专业,放眼街道,用自己的言行和创作参与社会运转,感召大众。法国深厚的人文传统不是在精舍与温室中培养的,他们需要大街赋予坚实的现实性格。长期以来,争取社会公正与反对强权的游行示威是法国街道上最绚丽的风景。街道是政治力量(le pouvoir politique)与社会力量(le pouvoir social)角逐的舞台,它既是危机的泄洪闸,改革的分水岭,同时也是政府外交的参照系。希拉克在第二次海湾战争中的反战立场,与法国街道上的这些浪花不无关系。朱学勤先生最近撰文苛责法国政府反战立场,始于妒忌老大所以搅和的“老二心态”,着实令人费解。我不知道中国知识分子自成阵营划地繁殖的思想到底从哪里来?一个强国对一个弱国宣战,“以其父作恶而奸淫他的母亲”,如果世界上连点反对的声音都没有,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不是太危险了?

天底下没有最卑贱的花朵,这就是巴黎,花之都。我曾零星写些文章,对法国开放式的教育奉献赞美之辞,亦深知一个民族精神之养成,不可能通过校园教育毕其功于一役,它还需要从点滴日常生活中习得,并经过一代代的不懈努力,达到人之上升。显然,中国在这方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素质问题,看看爬在小区麻将馆墙壁上的“祖先崇拜”——“偷一张牌我刨你家祖坟”以及“宁可家破,不要国亡”的乡村计划生育宣传;文化消费方面,中国老百姓喜欢报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可以废物利用,拿到菜市场包裹鱼肉或利用它优良的吸水性擦桌子;社会安全,问问还有多少潜藏人心与政治背后的诸种恶毒会“让眼泪一夜洒遍互联网”,还有多少“孙志刚”,诚惶诚恐地走在祖国的大地上……

地广人稀,街道荒凉。想来想去,就觉得中国街道不是太拥挤了,而是显得有些冷清。它需要有更多的人道,期盼更多的人来,带着对知识的热忱与理性的信仰,带着心底的温暖和瞳孔里的爱。一个没有学会彼此尊重与担当的民族,是不可以奢谈希望的。有一天,它或许会很富有,但身处其中的人民并不因此幸福。

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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