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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罗曼·罗兰(3)

思想国 作者:熊培云


克莱蒙西

决定去克莱蒙西是夏天的事,当时我已经从索邦大学毕业。我的妻子和一岁半的女儿来巴黎探亲。全家人去罗兰的故乡,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郑重其事的了。

克莱蒙西位于法国中部,是勃艮第地区一座普通的中世纪小城。周一早上从巴黎出发,三个小时后我和妻子推着女儿的小婴儿车,已经走在古城的细雨之中。当我走到圣·马丁教堂前的空地上,望着小城低处房屋斑驳的旧色与屋顶红瓦上的青苔,竟激动得不能自已。我对妻子说,我们这次不是来旅游,而是还乡。幽幽古道,无限热肠,罗兰虽逝,旧镇犹存。在这里,每一块石头仿佛都有热度,飘散着隔世的温暖。

我在江南乡下生长了十七年,和我的农民父亲一样,曾经向往城市没有泥巴的生活。然而当我终于提着笔杆子进城,发现这里不过住着一群有房屋却没有家园的可怜虫。只有乡村,才是游子栖息灵魂与双足的地方。疲惫的时候,我不必像城里人一样去桑拿房或歌舞厅,我只要买张还乡的车票便可以了。回到村子里,就像回到《海上钢琴师》演绎的那艘轮船之上。望着童年的老房子,无论在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挫折困苦,即使失去一切,都有信心从头再来——进一步说,我原本一无所有,或者我并不需要那么多。不幸的是,2000年以后,当老家的房屋被移民建镇的风潮彻底淹没时,我栖居乡村的信心与骄傲已荡然无存。曾经生养我的村庄如今变成一片废墟,我从此变成了一个在心灵上既没有城市又失去了村庄的流浪汉。

我憎恶城市,在我终于抵达巴黎之后,发现原来城市也可以诗意地栖居。在中国,人们有种印象,现代化就是高楼大厦。搞建设如果不能翻天覆地,至少也要翻新。几年来,我几乎转遍了法国的大中小城市,无处不在的“翻旧”让我肝肠寸断。我在柏林采访,接待我的朋友不禁感慨万端,“有人抱怨欧洲不新,其实这是欧洲的风格,欧洲人注重自己的文化传统,比如说历史建筑,要做的工作其实就是翻旧。”所以,在别的文化忙着改朝换代轮流坐庄时,巴黎的文明却可以坚持千年。在这里,现代化是对传统的补充,不会因为有权有势者的狂热与短见取而代之——巴黎人不会为了建戴芳斯广场的大拱门而将凯旋门拆掉;就像祖坟偎依着村庄,守着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巴黎人从不畏惧与鬼为邻。

大学毕业以来,我对南开母校的情感浓得化解不开,然而,当我游历欧洲以后,对南开的校训也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允公允能”的理念诚然值得一生珍惜,然而“日新月异”四字,置于今天急功近利的中国,我狐疑满腹。中国人太过于追求新异,有时甚至为了一个虚幻的“新天地”发展到了癫狂的地步。自项羽一把火烧了阿房宫以来,造反曾经如此,革命曾经如此,如今的现代化何尝不是如此?政权更迭、文化革命就像在黑板上写字,写完了就擦,擦完了再写,写写擦擦,时至今日,在西方人眼里,中国的黑板上仍只写了“绪论”两个字,吾国吾民称之为“初级阶段”。

疼惜了一路,终于走到了罗兰博物馆(全名为“罗曼·罗兰艺术与历史博物馆”),这时雨已经停了。馆外标示今天关闭。于是,我们信步在城里转了起来。当我们跨过一座小桥沿着威尔逊大街一路拍照时,碰见几位当地居民正坐在路边聊天。我便跑过去和他们搭讪,询问罗兰的故居,顺便和他们聊了起来。我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奇遇,今天也不例外。一位自称爱丽丝的女士告诉我,罗兰生前的女仆——她的表姐布达夫人,就住在马路对面!

罗兰的仆人还活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分钟后,热心的爱丽丝把我们领到了布达夫人的家里。布达夫人是罗兰晚年的女仆,悉心地照顾罗兰夫妇。布达夫人说,罗兰生前对她的照顾十分感激,曾经和她说,“等战争结束了一定为你写本书,书名就叫《战争时期的布达》。”布达老人对我们的到来有些喜出望外。我们谈得十分投入,从克利斯朵夫到奥里维,从超越于混战之上到令人忧伤的《莫斯科日记》,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每当我们停顿下来时,她的表妹、爱丽丝夫人便会感叹一句,“生活多神奇啊,怎么会这么巧呢!多神奇啊!”

晚上,我们回到了旅店。店主和我说,此前这里来过一位中国人,大概也是来看罗兰博物馆,不过因为当时闭馆,悻悻地走了。在中国,八十年代以前的许多人,或多或少地受到傅雷和罗兰的影响。《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书,对我而言,是一部关于心灵的圣经。就像鹿桥的《未央歌》呵护战争时期的爱情,我为在生活中偶得的这些智性之美感恩。倘使我的一生从未读到这些好书,错过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娅、错过童孝贤与蔺燕梅,在人生原本荒芜寂寥的旅途,将是怎样一种遗憾!

第二天,我们参观罗兰博物馆。布达夫人昨晚表示愿为我们做一些讲解,所以我早早地赶到她位于艾米尔街的家里来接她。老人今年已经八十多岁,腿脚有些不太灵便,一路上我搀着她,如同搀着自己的亲人,亲密无间。我们相识才一天,我感觉自己在这座小城里已经生活了好多年。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罗兰博物馆。妻子和女儿正在那里等着我们。馆里的工作人员说,由于博物馆重修,近几个月不对外开放。所幸布达夫人德高望重,在她的坚持下,博物馆破例开馆并为我们指派了讲解员。

罗兰博物馆是在罗兰旧居的基础上建立的。现在这栋仅有两层的楼房,从前一半是医院(在罗兰博物馆里,同样收藏了这家医院的一些旧物),一半是罗兰家的祖宅。1866年1月29日,罗兰就出生在这里。在对罗兰的祖屋做了简短的介绍后,讲解员将我们带到了旁边一座楼(罗曼·罗兰文化中心),罗兰生前的遗物,包括他弹过的钢琴、各个译本的著作以及1931年同甘地在瑞士家中的合影,主要都存放在这里。我无法描绘当时自己是以怎样的快乐一步步踏上楼梯的。直至今日,我的内心仍然无法平静。在这个让我时常觉得恍惚的世界,总是有一些机缘,传承文明,让我与逝去的人与岁月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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