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尼提亚药粉通过邮局，送到了娥子手里。娥子紧张地把包裹拿进厢房，她关上房门，拆开包装。包装看起来很简单，一个透明的小塑料瓶，外面贴了一张标签，里面装了白色的药粉。

娥子按照标签上面的说明，把药粉轻轻涂在镜子上。娥子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光溜溜站在镜子前，希望从身上找出水鬼的痕迹。水鬼的身子，在镜子里是照不出来的。即使照出来，也是一缕青烟。娥子在镜子里，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她照了半天，在镜子里既看不到骷髅，更看不到青烟。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她顺着疼痛看下去，只看见腿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紫印。

娥子开始怀疑起来，她先是怀疑那个药粉，是不是假货。娥子认为，瑟西不会骗她。一个正常的妮子，谁愿把自己称作女巫呢？如果瑟西要骗她，瑟西收到钱后就消失，用不着把药粉寄给她。

娥子又怀疑那面镜子，镜子是椭圆形，镜面有些泛黄。镜子镶嵌在梳妆台上，周围雕刻飞舞的龙凤。梳妆台是用桃木雕刻的，爹说桃木具有避邪的功能。娥子恍然大悟，是不是镜子旁边的桃木，阻碍了镜子照妖的功能。

娥子又动用一个月织网的钱，买了一面大大的穿衣镜。镜子钉在房门背后，站在镜子前面，不仅可以照出人的全身，而且可以把半个厢房照进来。娥子钉好镜子，小心翼翼把药粉涂上。她再一次闭住眼睛，屏住呼吸站在镜子前。

她心里有些紧张，想象着镜子里出现一张骷髅脸，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还有一缕青烟的身子，她就吓得浑身冰凉，不敢把眼睛睁开。但是她又在心里想，如果自己真是水鬼，迟早总是要面对。当她好不容易下决心睁开眼睛，发现镜子里依然没有水鬼时，她顿觉万分的失落。

娥子的内心矛盾万分，一方面，她害怕自己是水鬼。可是另一方面，她又隐隐地盼望自己就是水鬼。如果她真的是水鬼，她就不怕别人看她。因为只有人怕鬼，没有鬼怕人。而且水鬼可以穿越时空，可以做很多人不能做的事情。

娥子有时候想，假如她是水鬼，她就会告诉樟树爷爷，不要再纠缠渡口了。镇上建了新码头，现在有了轮船，有了快艇，人们出行更方便，更快捷了。她要告诉挑大粪的黄大脚，人们早就不用马桶了，改用抽水马桶。即使有人用马桶，也没有人来收购大粪。那些种地的人，喜欢用化肥和尿素。她还要劝告苦草，不要再哭哭啼啼，赶紧投胎转世，下辈子过好日子。如果遇到小白菜老师，她想问个明白：你长得那么美，你拉的曲子那么好听，为啥要跳湖自杀呢？

想到小白菜老师，娥子半夜起床，穿过长满青苔的院子，摸到堂屋门前。堂屋以前的女主人，因为难产死在里面。小白菜老师是个上海知青，曾在这堂屋借住过一段日子，后来也不明不白死了。人们发现她时，她穿着雪白的演出服，像一簇雪白的菱花，漂在湖面上。

娥子听说有一种梦草，样子长得像蒲草，生在湖边上。白天缩进地里，夜晚才抽发出来。如果把梦草煎水，喝下去之后，可以梦见自己的前世。既然药粉没有效果，镜子照不出她的原型，她就决定去寻找梦草。娥子打着手电筒，果真在沙洲上找到了梦草。

娥子半夜偷偷把梦草采来，煎了一碗褐色的汤。她用舌头舔了舔，舌头麻涩得拖不动。她把碗端起来，一股酸涩之气直冲喉鼻。娥子仰头，把这酸涩的汤水喝了下去。

娥子把灯灭了，躺在漆黑的夜里。喉咙的酸涩，让她呼吸艰难。她的眼睛也酸涩起来，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麻木，变得轻飘飘的，从床上飘飞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竹笋，一节一节地拔高，高得把屋顶捅一个大窟窿。一会儿，她又觉得身体在缩小，缩成了一只小飞蛾，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她飞过院墙，飞过屋顶，飞到鄱阳湖的湖面上。她看见樟树爷爷坐在渡口吸烟，花和尚在噗通噗通跳水，还有小白菜老师，正在学校的琴房里，弹着她最喜欢的斑鸠调……

娥子睡了几天，又醒了过来。爹的脸色苍白，娘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看到她睁开眼睛，爹娘放心地吐出一大口长气。哑娘用手抚着心脏，打着手语告诉娥子：不要再吓唬娘了！

娥子惊吓了爹娘，觉得很惭愧，她又回到现实的日子。娥子很早就起床，她去河边洗衣。她起得很早很早，就是为了躲开人们的视线。可是她避不开梦生，梦生像个鬼魂似的，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水桶发出的吱呀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下雪的冬天，露水打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油冰。梦生在鞋底上，钉上一颗颗铁锥子，在她前面把冰踏碎。春雾的早晨，水雾从湖面上飘上岸，把街巷塞得满满的。娥子虽然看不见路，只要听到水桶的吱呀声，她就放心地跟上。夏秋的夜晚，醉酒的水手横卧在街口。娥子经过的时候，他们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脚踝不放。这个时候，梦生会冲出去，把那些酒鬼打跑。

你不要跟着我，我是水鬼！娥子有一次突然转身对梦生说。

你不是水鬼，你是一个真正的好妮子！梦生的声音发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穿透了娥子的耳膜，让娥子柔弱的身体，感觉有了支撑。娥子有些迷茫，她使劲地摇摇头，努力把梦生的话否定掉。

我就是水鬼，你跟着我，会倒霉的！

我不怕倒霉，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怪不得你的名字叫梦生，原来你一直喜欢做梦，连说出来的话，也是梦话！

我不是说梦话，我是认真的。天水是你的弟弟，他胆子那么小，连蚂蚁都不敢踩，只能被别人欺负。我真心喜欢你，我要一辈子保护你！

娥子的心有些发软，她说出来的话却依然很硬：我是天水的姐姐，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他。

无论梦生说什么，做什么，娥子都不为所动。可是有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巷子里走的时候，娥子会产生一种幻觉。她会把梦生当成天水，她希望巷子很长很长，天水和她永远这么走下去，巷子永远没有尽头。

梦生帮娥子赶走那帮后生，返身寻找娥子时，娥子躲在一条船的背后。自从五年前，梦生参军离开之后，她就已经习惯了，没有梦生尾随的日子。一个人早早地起床，听自己的脚步，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响声。娥子愿意把梦生当作幻觉，是她梦中的人物。

梦生的再次出现，打破了娥子内心的平静。她站在水中，远远地看着他，颀长的身子，在水中挺拔地站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像电光一样扫过来，让娥子感觉颤栗。她看着他眼神一点一点地变暗，就那么落寞地上了岸。

娥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剧烈地跳动着。那种梦幻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来。只是，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娥子无法回避。娥子有一种感觉，梦生变了，就是这种说不出来的变化，让娥子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