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07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作者:(美)安德烈·艾席蒙


奥利弗很乐意效劳。他手里拿着稿子,朝我扬扬下巴示意道:“等我把稿子收起来,不然他老爸……会活活剥了我的皮。”

“说到皮,过来。”她说完,翘起指甲温柔地、慢慢地从奥利弗晒成六月底的麦田那般金黄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条细长、剥落掉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这么做。

“告诉他爸爸是我弄皱他的文件,看看他怎么说。”

奥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楼经过的大餐桌上。奇亚拉大致翻过以后,从楼下大声喊着她肯定能比那名本地译者翻译得更好。奇亚拉跟我一样是混血儿,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美国人,她在家里总是双语并用。

“你也很会打字吗?”奥利弗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时,他正忙着在卧室翻找另一件泳裤,然后又到浴室找;门砰然关上、抽屉又是轰隆一声,还有踢鞋的声音。

“我很会打字!”奇亚拉大喊,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

“跟你讲的一样厉害吗?”

“更好,而且我算你更便宜。”

“一天要翻译五页,我每天早上要去取。”

奇亚拉厉声说道:“那我不做,找别人吧。”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这笔钱。”奥利弗边说边走下楼,又是那件宽松蓝衬衫、布面平底凉鞋、红色泳裤、太阳镜,还有一本随身携带的红色洛布版⒄《卢克莱修》⒅。“我对她还算满意。”他边说边在肩膀上抹防晒乳。

奇亚拉嗤嗤笑着说:“我对她还算满意。我对你还算满意,你对我还算满意,他对她还算满意……”

“别开玩笑了,我们去游泳了。”奇亚拉的妹妹说。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根据他当天身上的泳裤不同,他有四重人格。知道可能出现的是哪一种,让我有占了点优势的错觉。红色:大胆、固执、非常成熟、近乎粗暴的坏脾气——最好离他远一点。黄色:活泼、愉快、风趣、但并非没有芒刺——别太轻易让步;可能立马变成红色。他很少穿的绿色:默许、积极学习、积极发言、阳光开朗——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这样?蓝色:他从阳台走进我房间的那个下午,他为我按摩肩膀的那一天,或者他帮我捡起玻璃杯放在我旁边的时候。

今天是红色:他仓促、坚决、急躁。

往外走的时候,他从大水果盘里抓起一个苹果,对母亲兴高采烈说了一声“回头见,教授太太!”当时母亲正和两名好友坐在阴凉处,三个人都穿着泳衣。奥利弗没打开通往礁石那道狭窄阶梯的门,而是从上面跳过去。我们从没遇到过这样无拘无束的夏季住客,但人人都因此喜欢上他,也逐渐爱上他那句“回头再说”。

“好,奥利弗,回头见,好。”母亲试着讲他特有的口头禅,甚至学着接受她的新头衔“教授太太”。那句话总有些唐突的成分,不是“再见”或“请保重”,甚至不是“拜拜”。“回头再说”是个冷飕飕、给人一记重拳般的招呼,褪去了所有甜美亲昵的欧式优雅。“回头再说”总是为原本温馨美好、亲密无间的时刻留下一道尖锐苦涩的余韵。“回头再说”让事情不能灵巧利落地结束或是渐渐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不过,“回头再说” 也是一种避免说再见、淡化所有道别的方式。“回头再说”也并不算道别,而意味着立刻回来,就像有一回我母亲让奥利弗帮忙递面包,而他正忙着剔盘里的鱼刺时说的“等一下”。“等一下。”母亲很讨厌他的“美式作风”,于是唤他为“牛仔”。起初是种奚落,但不多久就变成疼爱他的表现,跟她给取的另一个外号“大明星”交替着使用。这是在他来的第一周取的,当时他刚洗完澡下楼吃晚餐,头发闪闪发亮,往后梳成大背头,母亲看到便说:“好像大明星呀。” 父亲一向是我们之中最宽厚也是观察力最敏锐的,他早就看透这个“牛仔”。有人要他解释奥利弗粗鲁的“回头再说”时,他是这么说的:“他害羞,就是这么回事。”

奥利弗害羞?这可真新鲜。有没有可能他粗鲁的美式作风只是为了掩饰他不知道或生怕自己不知道如何优雅地告别?这让我想起,好几天早上他都不肯吃水煮溏心蛋。但到了第四或第五天,玛法尔达坚持说没尝过她煮的蛋不准离开。他终于答应了,却带着一点他懒得掩饰、真真切切的难为情,承认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剥开半熟蛋。“让我来吧,奥立法先生。”从那天早上起,在他与我们同住的这段期间,玛法尔达总为“奥立法”准备两颗蛋,先帮他敲开那两颗蛋的蛋壳后,才为其他人上菜。

你想再吃一个吗?有些人喜欢吃好几个,玛法尔达问他。不,两颗就够了,他回答,接着转向我父母补充道:“我了解我自己。如果我吃三颗,我就会想要第四颗,或者更多。”我从来没听过他那个年纪的人说“我了解我自己”。这有点吓到了我。

但他老早就赢得了玛法尔达的好感,就在他抵达的第三天早晨,玛法尔达问他早上要不要果汁、而他说要的时候。他可能以为是橙汁或葡萄柚汁,结果拿到的却是满满一大杯的浓稠杏汁。他从来没喝过杏汁。玛法尔达手拿托盘贴着围裙,站在他对面想看清他一饮而尽后的反应。起初他没说什么。接着,或许想都没想,他咂了咂嘴。玛法尔达乐坏了。我母亲不敢相信,一个在世界知名大学教书的人竟在大口喝光杏汁之后咂嘴。从那天起,每天早上总有一杯那个东西等着他。

他很疑惑在我家果园里竟然就长了一棵杏树。黄昏之前,家里没事可做的时候,玛法尔达常要他带着篮子爬上梯子,摘她所谓“几乎羞红了脸”的果子。他会用意大利文开玩笑,挑出一颗来问“这颗羞红脸了吗?”玛法尔达会说:“还没。这颗还太年轻。年轻的不害臊,长了年纪才知道害臊。”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幕:我坐在我那张桌边看他穿着红色泳裤爬上小梯子,慢条斯理地挑出熟透了的杏。他提着柳条篮,穿布面平底凉鞋、宽衬衫、涂着防晒乳液,在回厨房的路上捡一颗很大的丢给我,说声“给你的。”就跟他从球网对面把网球扔给我,说声“该你发球”时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我几分钟前在想些什么,但杏那圆润、中间一道凹弧的形状,让我想起他爬上树干伸手摘杏时,那紧实圆润的臀部与果子的颜色和形状彼此呼应。触摸那颗杏就像触摸他,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像卖报纸给我们、任我们整夜遐想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脸上某个特定的表情变化,或裸露肩膀上晒出的褐色肌肤,给予了我们独处时的无穷乐趣。

“给你的”和“回头再说”、“拿去”、“接着”一样,都有种即兴不拘礼节的感觉,提醒着我:比起他热情奔放、随性所至的一切,我的欲望是多么曲曲折折、遮遮掩掩。他绝对想不到他把杏放到我手心里,其实是让我抚着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时,我也在咬他身上那个从未晒过太阳、一定特别白皙的部位——还有他的“杏器”⒆,如果我敢那么放肆的话。

其实他比我们更了解杏,包括杏的嫁接方法、词源、起源、在地中海地区的生长情况。那天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解释这种水果的名称源于阿拉伯语,因为“杏”的意大利文是albicocca、法文是abricot、德文是aprikose,跟“代数” (algebra)、“炼金术”(alchemy)、“酒精”(alcohol)这几个词一样,皆源于阿拉伯语,并在前面加上阿拉伯语的冠词al-。albicocca的字源是al-birquq。一向无法见好就收、总忍不住要再来段最新消息锦上添花的父亲又补充说,真正令人惊讶的是,目前在以色列和许多阿拉伯国家,这种水果的名称竟是毫无类似之处的mishimish。

母亲一脸困惑。而包括当时来做客的两位表亲在内,我们都有想鼓掌的冲动。

然而,奥利弗表示绝对无法同意父亲关于词源的见解。“啊?”父亲吃了一惊。

“这个字其实不是阿拉伯文。”

“怎么说?”父亲显然在模仿那个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先从天真无邪的“真的吗”开始,接着把谈话者引入混乱的陷阱中。

“说来话长,所以请耐心听我说,教授。”奥利弗突然严肃起来。“许多拉丁词汇源于希腊语。但是就‘杏’来说,则是相反的状况;是希腊文借用拉丁文。拉丁词是praecoquum,源于pre-coquere,也就是pre-cook,早熟的意思,跟precocious算是同义字。拜占庭人借用了praecox,后来演变成prekokkia或berikokki,这必定是阿拉伯人后来继承了了al-birquq一词的由来。”

母亲无法抗拒奥利弗的魅力,伸手揉乱他的头发说:“大明星!”

“他说的没错,无可否认。”父亲压低嗓子说,仿佛在模仿畏畏缩缩的伽利略只敢对自己喃喃说出事实的样子。

“这要多亏文献学概论这堂课。”奥利弗说。

但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的只有杏器、早熟的性器⒇。

有一天我看到奥利弗和园丁安喀斯共用一个梯子,想尽可能把他的嫁接方法都学会。正因为这种嫁接法,我们家的杏比同地区其他大部分杏更大个儿、更肥美、更多汁。当奥利弗发现只要有任何人愿意开口问,园丁就乐意花上好几个钟头不厌其烦地跟人分享他有关杏的一切知识后,他对嫁接法更是入迷。

结果我们发现,奥利弗对食物、奶酪、酒这些东西的了解,比我们全部的人加起来还多,连玛法尔达也大为惊叹,偶尔还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该用洋葱或鼠尾草炒意大利面?柠檬味会不会太重了?我搞砸了,是吧?我应该多加一颗蛋的——它不成形了!我应该用新的搅拌器,还是继续用旧的臼和杵?母亲忍不住说话带点儿刺:“牛仔”到底都一样啊;他们那么了解食物,知道关于食物的一切,是因为连刀叉也拿不好。美食家贵族却只有平民的礼仪。直接在厨房里喂他吃就行了。

“乐意之极”,玛法尔达会这么回答。的确,有天早上“奥立法先生”去找译者,很晚才回来吃午餐,于是他就进厨房里和玛法尔达、玛法尔达的丈夫,也是我们家的司机,曼弗雷迪、还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面、喝红酒。他们都想教他唱一首那不勒斯歌谣。那不只是他们南方人青春时期的圣歌,也是款待王室时的最佳献礼。

他赢得了每个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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