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14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作者:(美)安德烈·艾席蒙


还有些特殊的:暴风雨的下午,我们坐在客厅里,听音乐和冰雹重重拍打每扇窗户的声音。灯光熄灭,音乐停止,我们拥有的只是彼此的脸。某个阿姨把“圣路易”念成“三卢伊”,嘁嘁喳喳讲述她在密苏里州圣路易度过的可怕岁月。母亲闻着伯爵茶气味去找传来这气味的源头,背景是曼弗雷迪和玛法尔达从楼下厨房一路传来的额外声响——夫妻俩压低声音拌嘴的嘈杂嘶嘶声。雨中,园丁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消瘦身影正与大自然搏斗,即使下雨也总要去拔杂草。父亲从客厅的窗口挥挥手臂示意着:回去,安喀斯,回去。

“那人真是让我起鸡皮疙瘩。”阿姨会这么说。

“那个讨厌鬼可是有副菩萨心肠呢。”父亲回答说。

但这些美好时光都因为恐惧而变得紧张,仿佛恐惧是盘旋逼近的幽灵,或受困于这座小城的珍禽,它乌黑的羽翼给所有生物覆上永远洗不掉的阴影斑点。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担心,更不知道这般轻易造成恐慌的事,为何有时感觉像最黑暗的希望,带来不真实的喜悦,似一个陷阱般的喜悦。与他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让我恐惧又兴奋。我怕他出现、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更怕他不看我。这痛苦的挣扎终于让我耗尽心力了。灼热的午后,我简直精疲力竭,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虽然做着梦,却清楚知道谁在房里,谁蹑手蹑脚进来又出去,谁站在那里,谁盯着我看了多久,谁尽可能在不发出沙沙声以免吵醒我的状况下找出今天的报纸,后来却放下,改找今晚的电影放映表。

恐惧从未离开。我醒来时它就在。早上听到他淋浴的声音,就知道他会下楼跟我们吃早餐,眼见它化为喜悦;然而,在他不喝咖啡,而是迅速走出屋外,立刻在花园里工作时,又只能眼见它变得闷闷不乐。到了中午,等待他给我只字片语的痛苦超乎我所能承受。我知道再过大约一小时,我只能独自躺在沙发上午睡。感觉如此无助、如此毫不起眼、如此迷恋、如此不成熟,令我憎恶自己。你就说句话吧,你就碰碰我吧,奥利弗。看我久一点,看泪水从我眼中涌出。夜里来敲我的门,看我是否为你打开一条小缝。走进来。我的床永远有空。

我最恐惧的是整个下午或晚上不见他踪影的日子,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有时候我看到他横越小广场,或跟我从来没在那里见过的人说话。可那根本算不上见面。近打烊时间,大伙儿总会聚集到小广场上,他很少多看我一眼,只会点个头。那致意的对象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父亲,而我正好是他儿子。

我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对他再满意不过。奥利弗显然比其他许多夏天住客还要能干。他帮父亲整理文稿,处理许多外国寄来的信件,而他自己的书显然也有进展。他的私生活和他在私人时间做什么,是他的事。“如果年轻人只能慢慢跑,那谁还来飞奔?”这是父亲自创的笨拙格言。在我们家,奥利弗永远不会错。

因为我父母从来不关心他在不在家,我觉得我最好别表现出我对此多么焦虑。我只在父亲或母亲想知道他的下落时,才会提到他的缺席。我装出跟他们一样惊讶的样子。哦,对呀,他出去好久了。不,不知道。我也得注意别显得太惊讶,太过虚假会让他们警觉到有什么正在啃噬着我。他们总能一眼识破谎言,可到现在还没发现我真正的情感,真令我吃惊。他们总说我“太容易依恋”,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我才总算了解他们所谓“太容易依恋”的意思。显然,我过去也是这样,在我或许还太年幼、难以自察的时候,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于是使他们感觉到了一丝引人担忧的涟漪。他们为我担忧。我知道他们丝毫不疑,这一点令我困扰,即使我也不希望事情往反方向发展。我因此知道,如果我不再透明、能够这样隐瞒我的生活,那么我也终于不用再怕被他们、或他轻易看穿。但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真的希望这样避开每个人吗?

没人能倾诉。我能对谁说?玛法尔达?她会出门去。我阿姨?她可能告诉每一个人。玛琪雅?奇亚拉?我的朋友?他们会立刻弃我而去。等堂表亲来的时候对他们说?免谈。父亲的见解最开明——可是谈这种事?还有谁?写信给我的老师?看医生?说我需要心理医生?告诉奥利弗?

告诉奥利弗。不可能对其他任何人说。奥利弗,所以我恐怕倾听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有一天下午,我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于是我楼去他房间,打开他的衣柜——没有住客的时候,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假装想找我落在底层抽屉的东西。我原本打算快速翻找他的文件,但一打开衣柜,我就看见那个。吊在挂钩上的,是今天早上他没穿去游泳的红色泳裤,所以吊在衣柜里,而不是晾在阳台上。我这辈子从没窥看过他人的私人物品。我拿起他的泳裤,拿到面前,脸埋进布料间摩搓,仿佛想要蜷缩进里面,让自己迷失在衣料褶皱间。原来这就是他身上没涂防晒乳液时的味道啊。这就是他的味道,这就是他的味道,我一再告诉自己,在泳裤上寻找比他的气味更私密的东西,吻遍泳裤每一寸,甚至想找到一根毛发,或任何东西,舔它,把整件泳裤放进我嘴里。但愿我能偷走它,永远放在身边,永远不让玛法尔达洗,在冬天离开这儿的那几个月求助于它,嗅着它,让奥利弗重生,像他此刻一样赤裸裸与我在一起。一阵冲动之下,我脱掉我的泳裤,穿上他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且我是抱着一种沉醉的狂喜想要这个东西,我想要冒险,一个人即使在烂醉时也绝对不愿意冒的险。我想穿着他的泳裤达到高潮,留下证据让他发现。这时一个更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的心。我摊开他的被褥,脱下他的泳裤,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被单下搂着他的泳裤。让他发现我吧——我会面对他,总有办法的。我认得这张床的感觉。我的床。但他的气味围绕着我,健康、宽容,就像在犹太教赎罪日[26]那天,一个碰巧站在我旁边的陌生人把他的祈祷披肩披在我头上盖住我时,我突然闻到的怪味,那气味与那个族人四散的国家合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将自己包裹在同一块布里时,这个民族会再度聚合起来。我拿起他的枕头盖在自己脸上,粗野地吻它,双腿夹着它,告诉它我没有勇气对世界上其他人说的事。我告诉它我想要什么。只花不到一分钟。

秘密自我的身躯脱离。就算他看到又怎样?就算他抓到我又怎样?怎样?怎样?怎样?

从他房间走回我房间的路上,我怀疑自己会不会疯狂到再次尝试相同的事。

那天晚上我发觉自己小心监视着每个人在屋里的位置。羞耻的强烈冲动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我随时能毫不犹豫地偷偷溜回楼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读到一位年轻英俊的骑士疯狂地爱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爱他,但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尽管两人交情匪浅,或者正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友谊的防线,他发现自己因为公主令人生畏的坦白直率而变得非常卑微、无言以对,完全无法向公主诉说自己的爱意。有一天他直截了当问公主:“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我绝对连问这种问题的勇气也没有。

但我对他的枕头说的话让我发现,至少有那么一刻,真相曾经上演,开诚布公,我已经享受过说出来的快感。即便我低声嘟囔那些我甚至不敢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的话,如果那时他碰巧经过,我也不在乎,不介意了。让他知道吧,让他看见吧,如果他想要的话,也让他判决吧。只要不公诸于世就好。即使现在你就是我的世界,即使你眼中立着一个震惊、鄙夷的世界。奥利弗,一旦我告诉你,我宁可死也不愿面对你那钢铁般冷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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