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三八年七月的一个中午，丁洁琼在给苏冠兰写信。她写道：“我的心时时淌血！我胸中千百次发出呼唤：中国啊中国，咱们的中国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我天天回忆凌老师的嘱咐：‘你一定要以优秀物理学家的方式报国！’我越来越经常地向往出现一种新式武器，一种运用物理学手段的神奇武器，一种我亲自参与研制的武器，以彻底埋葬那伙野兽！”

正写到这里，房门被敲响了。她将没写完的信收藏好，打开门。她的感觉没错，是奥姆，不过他身边还挺立着赫尔。

“欢迎你，中尉。”丁洁琼伸出右手，笑得很甜。

“你好，亲爱的琼。”赫尔是奥姆霍斯的弟弟，比乃兄小五岁，比琼大五岁，今年三十三岁。但每次见到琼他都如此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立正，敬军礼，然后握手。坐下之后也总是双手搁在双膝上，脊背笔直，胸脯高挺。无论当面还是写信，他的开场白总是“亲爱的琼”。赫尔少年时放浪形骸，经常酗酒，还专门进过舞蹈学校。到头来他成为新墨西哥一所军事学院的学员，毕业后加入陆军航空队，成了飞行员，由少尉而中尉。他的部队驻亚利桑那州威肯堡基地，他休假时常来帕萨迪纳。丁洁琼早就说过：“你比哥哥帅气！”

赫尔知道罗曼爱上了琼。赫尔认为，琼无疑也是喜欢罗曼的，只是在竭力维护东方女性的矜持而已。赫尔决定帮助哥哥。他选择的方法是尽力摆脱枯燥的校园生活，摆脱实验室和图书馆，多出去走走，以营造气氛。休假时他经常开着车来帕萨迪纳，邀上罗曼和琼一起出游。遇上理工学院放寒暑假时间就更充裕了。他们游遍了大半个美国：黄石公园，科罗拉多大峡谷，尼亚加拉瀑布，圣海伦斯火山，大盐湖，圣奥古斯丁城，桑马科要塞，纽约自由女神像，圣弗兰西斯科郊区森林中的杰克?伦敦故居，新罕布什尔州的白山风景区，对了，还有费城。

就美国那短暂的历史而言，费城就算“古色古香”了。它是美国早期的首都，有建国初期的历史遗迹独立厅、哲学厅、自由钟和学会山，还有美国最大的市区公园费尔蒙特公园。丁洁琼想着去费城还有一个原因，即她在金陵大学时代的老师贝克夫人已经于一九三四年回到美国，定居费城附近一处农庄，不过已经跟贝克离婚而于一九三五年跟记者理查德?瓦尔士结了婚。但丁洁琼并不因此改叫她瓦尔士夫人，而是称为“珍珠老师”，因为她的中国名字便叫“赛珍珠”［注1］。这一对年龄相差十八岁的师生在费城郊区的农庄重逢之后，久久地相互拥抱，亲热之极，情同母女。

丁洁琼还跟奥姆霍斯兄弟一起到过加拿大、墨西哥、阿拉斯加和古巴。赫尔有时还带着女朋友。但无论到了哪里，住宿时琼总是坚持独住一屋。这在美国是不可思议的。对此，赫尔又感慨，又钦佩，又无奈。他同时也为哥哥感到悲哀。罗曼身边并不缺少既可爱又美丽还特别爱他的女人，可他偏偏要爱上这样一个中国女人！但赫尔又寻思，唯其是“这样一个中国女人”，才值得罗曼那么痴心地、全心全意地爱吧。

赫尔还忆起十几年前梦想当舞蹈家时读过的一篇小说。作品的主人公是一对年轻夫妇，两人因受某种宗教观念的影响，视男女关系为不洁，因此虽然结了婚却无亲密接触，双双外出旅游时也总是各住一室。这引起了房东老板娘的疑心，夜半偷窥。两间房有门相通，从两边都可随意推开门扇。但这对夫妇却各住一室，且都在各自房间里认真读书。读着读着，那位妻子大概是遇见了什么疑难，起身要去问丈夫，忽然发现自己因为一直歪在床上读书，弄得发型和睡衣都不大整齐了。她立刻回身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一套整整齐齐的外衣，这才款款走向两个屋子中间的那张门，伸手轻敲。那位丈夫也如礼如仪，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拉开门扇，对妻子很有礼貌地点头招呼，行吻手礼，然后做个“请进”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