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天的事、感觉似乎看见了那幅景象的事；虽然喜欢英语，数学却糟到如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无可救药；总是和班上女同学一起回家，但有时也想一个人回去；我很喜欢从山坡上俯视小镇的景观。就这样毫无脉络地聊着。话语不断的涌出来，甚至有“我竟然是这样想的吗？”这种说出口连自己都吓一跳的情形。彷佛自己都变成了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走在我前方半步的亮太突然转弯了。在狭窄坡道的旁边，延伸着一条更窄的小径。

“那边不对啦，巴士站在这坡道下面哦。”我开口说。

“这里是快捷方式。”亮太仍然用生气的口吻回答，然后快步走了。

我第一次走这条路。家家户户之间的围墙像要碰到似的挨近着，如果不排成一列会走不过去，猫咪踩着悠闲的脚步经过身旁。一台装着褪色果汁瓶样本的自动贩卖机孤伶伶地立在那儿。不知从哪里传来弹钢琴的练习曲。我看着亮太走在前方的头发，随着他跨出步伐时，也跟着一晃一晃地跳动。

“你说，想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已想不出任何话题的我，焦躁地问他。于是亮太忽然回过头来，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亮太向我靠近，“啾”一声堵上了我的嘴唇。我吓得目瞪口呆。阴翳的天空现出了几公分的缝隙，我看见更深处的蓝天。吻了我，亮太也以惊讶的表情望向我，两个人就这么睁大眼睛地对望了几秒钟。

“生日快乐！”

感觉过了一个小时长的沉默后，亮太低声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过身去。又继续使劲地走着。“你等一下！”“现在是……现在是……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些话叽叽喳喳地在我内心骚动着，但我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来。我觉得要是说些什么，会严重地伤害亮太，而且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会消失无踪。

人的嘴唇好柔软喔。虽然曾经听过接吻时会有柠檬的味道，但没有那回事，整体而言，满嘴是咖啡牛奶的味道。啊，那应该是亮太喝了咖啡牛奶的关系吧。 亮太迅速地走在狭窄的步道上，我也拚命赶上他。制服的裙摆不知道在哪里被锯齿状的野草种子黏上了，我没有把它拔下来一直继续往前走。

“我出生在冬天。”走在前面的亮太，小声地说。“那是一个冷得像要下雪的日子，坐出租车前往医院的途中，雪就下起来了。这是听我妈妈说的。但我也觉得好像有看过那幅情景。”

为了听清楚亮太的声音，我紧紧跟在他背后。“咦－－是这样啊，原来亮太也是那样想的呀，我们两个一样耶。”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将这些话说出来，只在自己心里嘀咕着。一靠近亮太，就闻到一种日晒的味道。明明是阴天，却有一种日晒的味道。

“你生日是哪一天？”我问他。

“一月二十七日。”亮太回说。

“那，到了那一天，我也要送些什么东西给你。”

我一说完，亮太睡得翘翘的头发边冒出来的两个耳朵，立刻变得通红。

狭窄的小径，一直延伸到巴士站附近的便利商店前面。果然是捷径没错。我俩并排站在巴士站等车。除了我们之外，也有同一所中学的学生。大概是三年级，或是一年级的学生吧。感谢老天，没有我们同班同学在这里。

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亮太。干燥的脸颊、单眼皮、外凸的喉结、白衬衫的领子。突然觉得，真的好像是个不认识的人。这样一个直到之前都还没有什么特别印象，也没说过什么话的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像大人一样，而且看起来变帅了。该不会，应该没有那种事情，我不是那种柔弱的女孩子，不是那种只因为吻了一次，就觉得对方变帅了的软弱女孩。虽然我拼命否认，但是，仍旧觉得亮太还是很帅。想多和他说说话，想有更多时间和他在一起。

我要搭的巴士来了。学生们都上了车。我正想着亮太也要搭这部车吗，但是他好像没有要搭的意思。

“那，再见了。”我举起了右手。

亮太对着转身准备上巴士的我说：

“暑假，一起去哪里玩吧，我们两个人。”

我点了一下头，上了巴士。从巴士窗口对亮太挥手，亮太没有笑容地也向我挥手。巴士开动了，亮太的身影愈来愈远。阴霾的天空略带了些蓝色，在浅蓝天空下，我眺望着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巴士站的男孩，直到看不见为止。巴士转弯时，我轻轻地用食指抚摸自己的嘴唇。

那能算是礼物吗？从那天起，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今天是结业典礼，明天就要开始放暑假了。要和亮太两个人一起去哪里，目前还没有决定。像是期盼已久的暑假，却又让人感到似乎有些害怕。

只要一想到亮太，我的身体就像罹患感冒时那种恍恍惚惚的沉重。正应了我以前的想法，“喜欢”这种感情会让人与人之间变得疏远。像一句“暑假打算怎么过呢？”，这种以前我可以随口问问的事，现在却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不赶快吃完早餐，上学要迟到了哟。”耳边飘来妈妈的声音。我把剩下的土司塞进嘴里，喝了口冰牛奶，然后起身离开座位。

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我调整了一下水手服的领结，双脚穿上学生鞋。然后，大声说了句：“我去上学了。”接着，我打开了门。

比起十三岁时，我确实变得软弱了。从今而后，一定会变得更为软弱吧。大概会变成随处可见的那种软弱女子吧。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想为某人做些什么、期盼让某人知道我的事情，变成一个和我的理想完全背驰的女孩子。我明明才刚满十四岁，难道从此就要变得软弱吗？一想到这就觉得沮丧。但在沮丧的同时，眼眸深处又必然浮现某个景象。

在狭窄小径上看到的天空。向我走近的亮太跳跃的发梢，越过他被白衬衫包裹的肩膀，那辽阔天空。在一片白色调的灰色中，只有一处可以窥见蓝天，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天空。那是我出生时妈妈所看见的天空，比一见就会倾心的蓝天更为轮廓分明，那种天空在我的瞳孔深处重现了。

这种景象──我想，这片天空，或许未来一生中都将支撑着变软弱的我；即使五年、十年、二十年后，连同亮太的事情，甚至自己穿制服时的青春往事全都忘光了也好，那天空的吉光片羽，一定会自在地展现在我眼前，对我说：“没问题，一定可以顺利走下去的。”为我做出这些没有根据的保证。

所以说，那一定是礼物。是一辈子都不会遗失、不会磨损、也不会变旧的礼物。在我十四年来所得到的礼物当中，此时此刻，这是一份最为力量强大的赠品。

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亮太的容貌，我一边搭上了拥挤的巴士。从明天起，未知的暑假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