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通地脉》(7)

接通地脉 作者:陈忠实


追述一首词的成因

小刘自广州打电话来约稿,为庆祝香港回归十周年,且指定要写一首诗。我顿然一愣,这是出乎意料的本能性反应,约我作文写稿的编辑不少,而约我写诗者多年也难得一遇。我随之告诉她,我在香港回归前夕曾填过一首词,自我感觉颇好,请她翻检出来看看如何。过了两天,她打电话过来,说她找我的文集,也找到那首标着“酹江月——香港回归感赋”的词,说她很喜欢,顺口便给我说出其中几句来。我感到了鼓舞,也顿然兴奋起来,一首诗或词,能被人过目之后记下几句,这是对作者最高的奖彰了。

这首词作于十年前的六月,正是香港回归倒计时的钟声敲到最后几槌的时候,也是中国人被这槌击的钟声撩拨得几乎不可按捺的时候,我也是每晚在中央台被那钟声撞击得怦然心动的一个中国人。这时候接到 《 光明日报 》 一位编辑朋友电话,约我写这个题材的短文,我有了表述自己独特感受的出口和渠道,便满口应承下来。在我写这篇短文时,却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转念之间竟涌出一首词来。尽管我素来深深畏怯名目繁多的古体词牌严密的平仄格律,却也顿生勇气不管不顾了,只求得词意顺畅,节奏明朗,可以尽兴倾泻那份情感就行了。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诗词里,填写得最痛快也最顺手的一首。

那真是一个激荡情感的日子。我的心里敲响着倒计时的钟声。我无法阻止这样的联想,“丧钟为谁而鸣?”在我们听来是欢欣鼓舞雪一百年之耻的钟声,响在殖民者心头的回声无疑是丧钟。这是无法替改无法逆转也无法掩耳回避的钟声。

伴着这倒计时的钟声,我的心里就只轰响着一句四川口音的声音:主权是不能谈判的。任谁都知道这是邓小平的语言。这句话没有加一个字的修饰,也不见任何带锋芒的字词,却是一种最准确最坚定的表述,没有任何含糊,容不得对手任何回旋的余地,连试探和商议的可能都不留一丝空间,甚至容不得你把思谋已久的话说出口来。这是最典型的邓小平语言。这是关于香港回归这个历史性盛事的最核心的语言表述,最恰当最简约的邓公语言风范,一个个人魅力鲜明的大国领袖的精神气质胸怀气象便弥漫开来。

我再一次回嚼着邓公这句经典话语的时候,又想起了我的陕西乡党蒲城人王鼎。他是道光帝的宰相兼军机大臣,又是道光帝幼学的老师。道光向他征询派谁去广东禁烟时,他极力推荐了林则徐。道光帝后来惩罚林则徐,把他贬斥到新疆的同时,也把王鼎支使到河南去防洪治水,不想再听他与皇帝相逆的絮絮叨叨。王鼎治水完工回到朝廷,道光帝已经完全被穆彰阿等投降派掌控,他孤立无援却不改易主张,与穆彰阿、琦善碰面时已经不再辩理,而是动粗破口大骂,直到扯住道光帝的龙袍,不抗敌不禁烟便不得退堂下朝……最后绝望的是我的乡党王鼎,他跑到圆明园,用一丈白绫把自己悬到梁上,企望以死谏影响道光皇帝。他把一绺写着谏言的字条揣在怀里,后人把其内容概括称为“四不可”:“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先开。穆不可用。林不可弃。”……王鼎的谏言和他的性命,挡不住英国的坚船利炮,也挡不住投降派的唾沫儿,更谏不醒道光帝软弱里苟且偷生的梦。

香港回归后次年的冬天,我到蒲城县寻访王鼎的足迹,在一个土打围墙的院子里,有几样王鼎的遗物和照片。我面对这个血性汉子,吟诵了邓公“主权是不能谈判的”的话。从他舍命都不能改变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耻辱,到邓公沉毅地把这句话说给撒切尔的时候,我更切实地体验到什么叫尊严。

2007.6.13 二府庄

附:

酹江月

——香港回归感赋

云开飞虹,神州望,钟声撩拨心声。分分秒秒,重如槌,教我泪纷血涌。北国南海,演歌练舞,期盼七月同庆。铁栅断处,血脉一日接通。

难诉百五十年,屈辱一页,兽行到寿终。“一国两制”大思维,主权不可议争。壮哉斯言!纵有铁腕,难续旧梦。何须再问,“丧钟为谁而鸣”!

1997.6.20

沉默的山 *

从已经呈现着繁华的城市一进入山区,眼里便纯粹了,只有深浅不同的绿色和裸露的岩石。一座座山头多呈圆顶,可以看到土黄色的砂石底构,草长得不密更不高。零星有几株树,大约得了石头缝沟的难得机遇,才得以扎下根去撑起一方风景。愈往山的深处走,山坡和沟壑的绿色渐次加深,树木已结成密不透风的丛林,一派葱茏的绿。

这是大山腹地的一个兵营。一个令外部世界异常神秘更尤为敏感的所在,这里是一个导弹发射场。这里驻扎着一个营的士兵。夹在几座连接着山之间一绺稍为宽绰的沟道里,有一块缓坡地,被几代官兵许多年连续开发修整,建成一方清爽悦目的居住地。几排说不上阔绰却很实用的平房,红砖红瓦,木窗木门,在清水绿山间构成一道爽亮畅朗的景致。借着地势,修成一方连一方的平场,上下之间用水泥台阶联通,平台上栽植着花草。一脉山泉流经营区,已用水泥砌成整齐的水渠,渠边不足两脚宽的平台,栽植着葡萄,可见设计者和修建者一腔的诗情画意。葡萄管理得一丝不苟,在水渠上蓬勃出一道风景,一串串尚未成熟的绿色葡萄串令我心动。

这个营地是一九六一年开辟建立的。起因是毛泽东在此前说了一句话,“原子弹这个东西,别人有,我们也得有,要不,说话就不算数,我们也要搞一点原子弹”。我先看到随之又听到这句“语录”时,颇有点惊诧,毛泽东是一个诗性和激情洋溢的人,他的著作和大量的批文,都洋溢着诗性质地;关于原子弹要不要搞的批示,不加一字一句的修饰词,直白简略,却把如此重大的决策说得透彻无遗;其口吻不像是行笔下的文字,更像是与人说一件轻淡之事的轻松语气,胸怀和气度尽在那平直的文字和平淡的语气之中了。此话一出,很快便有了这支进驻大山的部队,拉开了中国导弹部队建设的序曲。道路是披荆斩棘开辟出来的,平场是镢头铁锨改造出来的,流血流汗是任谁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常有的必然的付出。我尤其敏感的是时间,正发生在中国普遍发生的记忆深刻的年代,那一批进入深山老林创建中国第二炮兵的官兵,就更有着非凡的贡献和牺牲精神的意义。四十六年过去了,这个隐蔽在大山深谷密林中的营地,来了又走了多少茬新兵和老兵,洒下他们的汗水,刻下他们的忠诚,献出他们的智慧,把中国的导弹营地建造成功了,有的佼佼者已成为将军了。现在,一拨又一拨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才,相续着走进这座军营,默默奋斗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铸造着共和国的利剑,也铸造着共和国的隐形长城。为着我们可以在世界上平等说话。

有一位叫张环节的老班长,三十一岁时不幸患绝症去世。在他的班里当过兵的人,至今回忆叙说起来仍忍不住热泪涌流,领导过他的军官更是赞不绝口,那是一个类似雷锋也区别于雷锋的模范士兵。有一个调皮的城市籍的新兵,情绪易变,在他真诚的影响下发生了人生的重大转折,现在已是一位军官了。他向我们叙说张环节的时候,仍然止不住热泪。

午饭是在军营食堂吃的。之后有半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我被安排到营长的卧室,同行的作家朋友说我有不足一小时的营长当当。我便走进营长宿办合一的房间,左首靠墙是一排书架,最简易的一种,摆列着各种书籍,有人文历史专著和政治军事等专著,有不少翻译出版物,多为世界名著。从读书可以知人的襟怀和性情,这个营长显然已不再是八路军的营长了。小小的屋子里,摆两张书桌,靠南窗的书桌供写字读书,窗外是伸手可触的山坡上的枝叶;另一张书桌在右首,放着一台电脑,当是现代军人的标志。北窗下是脸盆架和水桶,用水需自己去打。再就是一张洁净清爽的硬板床。我躺在这张床上,竟然眯了一刻钟,不仅圆了我年轻时错失的军旅梦,而且当了一回短暂的营长。

导弹部队的兵和官都说他们是沉默的兵。是的,如山一样的沉默。但愿他们永远沉默。如果这世界上某一天有一个疯子逼得他们无法保持沉默,将是怎样一种积久沉默的喧哗。无疑,受挑衅和伤害的祖国和人民,都会把期待的眼睛遥望到这大山里来。那时候的远方山地,将是雄狮猛虎腾跃呼啸的山了。但愿永远沉默不语。

2007.7.18 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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