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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9)

刘心武评点《金瓶梅》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一日,街上所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是哥哥,二人相合,兄弟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

潘金莲的这一心理活动,自然而合理。我们没有道理要求她对武大“从一而终”。但个体生命的存活,包括本是自然的情欲,不可能逭逃于一个时代的种种社会规范的压抑与制约。具体到一个时代,哪些社会道德规范是合理的,受其压抑与制约是必要的?哪些在当时便是不合理的,与其对抗是一种具有进步意义的行为?这是一个需要不断深入探讨的问题。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他通过贾宝玉、林黛玉等艺术形象提出了相当明确的回答。《金瓶梅》的创作者却不负回答这一问题的责任,他只是很“朴素”地白描出他笔下人物的瞬间情绪和心理。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交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一面脸上排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服事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事,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这般雄壮”,是女性眼中的男性性感。但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中,有无数男性形容女性性感的语汇与诗文,对男性,越是英雄豪杰,越有阳刚气的,却总越是表现他们如何“不色”,如何对女性的性感麻木不仁,更很少以女性的眼光来形容男子的性感。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有诗为证,诗曰: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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