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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第三章 人生唯口腹 何妨过流沙(3)

寡人有疾 作者:苗炜


第五日晚间,金国的哀宗皇帝慰问守御城西的炮兵部队,士兵们在城墙上列队欢迎,队列之中有一百余名太学生,其番号为“太学丁壮”。他们负责搬石头运炮弹,几天下来已经累得半死,其中一位名叫杨焕的学生冲出队列,跪倒在皇上的面前:“臣等皆太学生,令执炮夫之役,恐非国家百年以来待士之意。”金哀宗将杨焕扶起来,摸着他原本细皮嫩肉、如今满是血痂的双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陪同视察的完颜白撒站在皇帝身后极为恼火,这帮太学生,写决心书,甚至写血书,要求上前线,发为炮夫,刚打几天仗就叫苦,什么他妈待士之意。他手按佩剑,心想这些臭知识分子该杀掉,否则会败落士气,皇上面前不好发作。金哀宗却亲切地说,“你若是干不了这个,就去当个伙夫,给大家做饭吧。”杨焕叩头谢恩,太学生们不免又鄙夷又羡慕。哀宗皇帝随后去崔立将军镇守的南城视察,完颜白撒将军回来,队伍还没解散,杨焕等着去炊事班报到。白撒将军向那一百余太学生发问:“还有谁要享受知识分子待遇?”队伍中没人敢作声,白撒将军挥了挥手,让杨焕离开。这位太学生庆幸自己逃脱劳役,转身往城墙下走去。白撒将军拿起了一块四十斤的石头,站在城墙上面,这位将军不喜欢四书五经,但对自由落体、速度与加速度有天然的理解能力,他把这枚炮弹扔下去,正好砸中了杨焕的脑袋。

金哀宗视察城防工事之后嘀咕了一句:“我们何不忍耐?寡人是说,我们为啥不忍上半个月,蒙古人的石头就扔完了。”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崔立将军这几天一直审查蒙古炮弹的来源,那些巨大的石块有寺庙的碑刻,有高大的墓碑,显然是蒙古士兵从附近劫掠而来。汴梁地处平原,周围并没有采石场,蒙古大炮虽然凶猛,但从北方运石头过黄河,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忍耐,不把敌人扔过来的石头再扔回去,蒙古兵很快就会没有石头。这样,十三梢大炮的威力就发挥不出来。崔将军与白撒将军等守城将领商议,把我方炮兵部队后撤,调火器部队待命,敌方一旦发动地面进攻,火器的优势就显现出来。很快,忍耐战术成为必然的选择,蒙古军的回回炮制造完成,虽数量有限,但威力巨大,射程远,完全可以压制金兵的大炮,金兵的大炮若不后撤,就会尽数毁于城下。回回炮攻击了三天三夜,汴梁城墙内的乱石堆积了一丈多高,外城房屋受损严重。速不台将军下令,炮兵提供火力掩护,步兵进攻。这就是攻城必需的蚁附之战。

蒙古兵预备了四十座大型的壕桥,宽两丈长三丈,搭建在护城河、壕沟之上,四百架云梯,六百辆尖头木驴,相当于木头造的坦克,士兵躲在坦克里,推着它前进,外面包着牛皮,以防金兵的火器。金兵的火器是蒙古兵最为忌惮的。所谓“震天雷”,专门对付土坦克,这是用铁罐盛火药,投掷出去,在尖头木驴上爆炸。所谓“飞火枪”,已经有步枪的意思,是以十六层硬黄纸叠在一起压制成筒状,长约二尺,将柳炭、铁渣、硫黄、砒霜之类混在一起添进去,导火线在前头,军士带着一个小罐子,里面装木炭,临阵时点燃引线,火焰可射出去三米多远。这是汉人从鞭炮中发明出来的武器。蒙古军使用大批汉人做人体盾牌,让他们在冲锋队伍之前搭设壕桥,填埋壕沟,士兵随后装备木幔、撞竿冲击,再架云梯攻城。地面进攻打响,双方的伤亡数字就节节上升。此时汴梁的报纸已经简化为传单,每天印发一两千份,宣扬我军毙敌若干。李东皋心细,每天将击毙敌人的数字加起来,一个月发现已经毙敌二十万,速不台围攻汴梁的部队号称四十万人,照报纸上的说法,已经折损一半,可见报纸是信不得的。蒙古军实际伤亡数字是两三万人,每天晚间,四野寂静,在城墙上可以听到蒙古伤兵的哀号之声。军医萨巴拉悉心照料,发现有许多重伤员,哀号痛哭并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出自内心的孤苦,只要把他们如兄弟一般揽入怀中,他们就会止住哭声,沉沉睡去或者悄然死去。他向脱布安帖儿报告这一发现,脱布安帖儿不知道这发现意味着什么,萨巴拉便和沈九畴联名写了份报告,呈速不台将军,说要对伤兵加以慰问。速不台将军组建了蒙古文工团前去野战医院慰问,文工团成员能歌善舞,他们抱住重伤员高唱蒙古长调,平缓其情绪,其中最受欢迎的歌曲翻译成汉语,歌词大致如下:“晚秋的凉风阵阵吹来,红花绿叶相继枯黄,亲爱的七只雁雏儿,快去南方欢度时光,我这年迈的老雁,越过多少高山大江,眼看就要落在你们后面,双翅再无力量飞翔。”古人讲四面楚歌的典故,总以为歌曲会涣散斗志,不料文工团能给伤兵带来安抚,萨巴拉和沈九畴在临床医学中的这一发现,实乃后世循证医学及循证护理之萌芽,历来史家谬言蒙古兵野蛮,实在是不懂战地医院、临终关怀、文工团、循证护理之中蕴含的伟大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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