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肉体的魅力消失——当迈克尔服完兵役回家，朱莉娅发现他身上那种清鲜的，青年男子的体味已经褪掉了，只剩下老男人的浊气。她顿时推翻了自己对他的迷恋，爱情始于肉体，亦终于肉体，在肉体退场的地方，他全部的性格缺点开始登台——自恋、吝啬、平庸。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生活和心灵的德行，二是觉得否定了当年的迷恋，就是间接被生活欺骗，这个强大的女人不能接受这个骗局或是败局，所以她继续发挥演技，不遗余力地逢迎迈克尔，心里却是在辛辣地笑话着他和自己。

日子就这么流水般地过去了，直到托马斯的出现。一开始托马斯吸引她，不外乎是她自恋的一点折射——她是将日常生活舞台化的人，她的修养、谦和、幽雅的动作、手势，都带着她演技的余韵。她得意地看到，在他崇拜的仰视里，自己的魅力，又多了一个映射的镜面。这个女人的控制力是一流的——但是她对自己的肉欲却是无力的，任何能唤起她的肉欲的人，都可以借肉体这个武器打败她。二十岁时，她排除异议嫁给迈克尔，不外乎是贪恋他的美貌，她被肉欲打败的结果是婚姻；二十多年后，她被肉欲打败的结果是婚外情。

托马斯并没有肉体以外的优势，他的性格平庸、猥琐、虚荣，但是他爱能充沛，倒不是爱朱莉娅，而是爱性行为本身。这正是朱丽亚需要的，她只是需要一个爱的对手，至于是谁倒次要。她也知道他在利用她，她甚至为这种利用创造了种种便利条件——这是个气宇恢宏的女人，是个花钱买欢时手势很漂亮的嫖客——小说的视角很新鲜，甚至可以说是女权，如果把角色的性别互换一下，则这个故事破旧不堪。因为我们的定势是：只有男人才会因为女人姿色衰退而厌弃对方，殊不知，女人对男人的爱情，也可以是基于肉体的。类似的有三岛由纪夫的《肉体学校》。它直接指向肉体，写的是男妓，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女人在肉体困境中的失重。

最后，她发现托马斯居然利用她为一个小女人铺路，她下定决心，施展手腕，假意允许那女孩在她的新戏里做配角，鼓励她，支持她。最后在首场演出时毫不留情地搞砸了她的重头戏份——蓄意使对方暗淡无光的戏服吸引观众注意力，打乱对话节奏，临时改变走台方位以使对方不得不背对观众，或者更糟，使她以最难看的侧脸对着观众——一心要这个想一鸣惊人的女孩在台上惊惶失措，从此作为演员的前途也完了。而她呢，早就把这一切置之脑后，视若前尘了。

《刀锋》里的拉里，始终没有战胜虚无的失重；《人生的枷锁》里的菲利普，最后毛姆施舍了美丽清纯的女人来拯救他，但是前面的否定积压得那么厚实，这个在结尾姗姗来迟的拯救，也太虚弱了。惟有这个女人，是毛姆小说中唯一一个自救成功者，虽然她的手段险恶毒辣近乎于巫，我却仍然被她的力量所折服。一个女人，面对爱的败局，一声痛都不喊，打碎牙齿和血吞，拍拍衣服，掸掸灰，微笑着爬起来。她成功地把自己代入了一个强者的角色，并演至终场。我没有什么可做的，只能起身，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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