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感叹教育之功。二十年的苦学完全改变了这个牧民之子的命运和形象。我常看着他黝黑的方脸，回忆我在理塘街上见过的和他长得相似的人，遐想他若不出家，该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也一样戴着西部帽，穿着退色的皮夹克，头编着辫子，缠着白银和八珠，大步开走。我也问过他本人这个问题，他说：“啊，那我一定是已经结婚了，有几个孩子，每天苦恼着去哪里打工吧，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

他现在确实够快乐。

去草原耍坝子的时候①，他一马当先开着拖拉机，载着锅碗瓢勺、土豆洋葱等全副家当开向草原。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他自己那张装饰华美的藏床，他要放在帐篷的最中间。第一碗茶，第一碗饭，总是由他长头发的漂亮妹妹献给他，即便客人来了，也只能屈居下座，这是他的特殊地位。罗桑在黎明和黄昏时打开经书，快活流利地诵读一段，有时候对着我口若悬河的用藏语念经，对牛弹琴一番，心满意足地拍手结束。

他可以随意走进草原上的帐篷。如果我提议要骑马，他就去草原上马匹最好的人家，给我牵一头快活的肥母马来。

他认识这里所有的人，拉锯的木匠，弹曼陀罗的音乐家，拾牛粪的主妇，等等。任何人都对他尊敬有加。

只有一个人例外。

罗桑晚饭吃得正开心，挥舞饭勺要添饭的时候，这个人就在一旁快活地冷嘲热讽：“这是你第一次自己盛饭吧？”

罗桑就讪讪地笑，因为喇嘛的尊贵地位，所以一般是家中的女人代为盛饭的。

喇嘛的这位奇妙的朋友，瘦得精干，像个道士。他当然是个汉族人，叫正龙。此人贵州籍，高中毕业，年将四十，迄今未婚，以打小零工为业，走遍了西南各省。现在莫名其妙到了理塘，就在藏坝乡上以打石头为业。

最奇妙的是，正龙居然是大喇嘛罗桑的朋友。他在藏区，坚决不吃牦牛肉，不喝酥油茶，不吃糌粑，对这些食物嗤之以鼻，而且直言不讳。这就足可以见他的顽固了。但是此人除了这些习惯比喇嘛还清苦之外，在精神上却和佛教大异其趣，是死硬的无神论者，而且其信心之坚定，绝不下于喇嘛。听他们聊天，是我一大乐事。但是旁边的藏族女人们，听这个汉人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都吓得直吐舌头，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