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通俗、经典与商业化(2)

守住中国人的底线 作者:王蒙


这种价值观念说简单了不外乎真、善、美。这三个字已经被讲得很滥,又早在现代、后现代面前过了时。却原来被宣布为过时的东西也还有生命力,有时过时的力量超过了行时的泡沫,这的确发噱。人们恰恰在眼花缭乱、日新月异的思潮冲击当中,钟情于某种相对稳定乃至古老的东西;人们渴望着某种“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古典与永远。以为人愈进化就愈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恐怕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永恒与古典之一便是男女之情的热烈与纯洁,包括对世俗的门第观念的否定,对浪漫与自由境界的向往——理想。片中也有对大自然例如大海的敬畏、服膺与热爱,对尽职尽力的恪尽职守者的尊敬,对临危不惧特别是先人后己的道德勇气的张扬,对人的尊严的肯定——即不愿意把人的弱点写得太淋漓尽致、太丑陋,不愿意把人写成狰狞残酷的怪兽。这些老一套的观念,从莎士比亚到莫里哀,从关汉卿到曹禺,其实是没有什么歧义的,几乎是人类所共享共识。

也应有不同之点,因为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一大特色是反淫防淫,《泰》片最不符合我国国情之处当是罗萨与杰克的“苟合”,不知道在中国上演的时候是不是对这一类涉嫌污染的地段有所剪裁。不知道中国农村里能不能接受罗萨与杰克做爱这种“丑死了”的镜头。当然,男主人公杰克站在船头自称是世界之王(后来该片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在领取奥斯卡金像奖时也用了这句台词,他举着金像喊道:“今晚我是世界之王!”),也与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不合,中国人提倡的是谦虚,是做老黄牛与螺丝钉,一个小娃子竟敢称王称霸,那岂不是作死!

真善美的范畴很古典(classic,一译经典)也很通俗。包括影片对下层大众的同情与对装腔作势的英国贵族的嘲弄(几乎达到了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毛主义”式的结论呢),其实也并没有脱离开古典加通俗的路子。中国传统戏曲里也鞭挞嫌贫爱富嘛——也许正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嫌贫爱富太多了,才更需要为贫而壮志凌云的人出出气。这里边当然有美国人的特色,他们对等级观念、贵族门第观念特别反感。他们的影片中的英雄起点也许是窃贼(《风流女窃》),也许是海盗,也许是妓女(《漂亮的女人》),更多的则是无业游民、流浪汉。这就与狄更斯的高贵出身,误入下层,终回高层的故事编法不同。

《泰》片这一点表现得很尖锐,甚至还让丰满可掬的凯蒂.温丝莱德饰演的女主角啐了高贵的浑蛋一脸唾沫,使练啐唾沫一节也有了着落——叫作各种细节一点也不糟蹋——这种手法也符合古典加通俗的原则——叫作长了卑贱者的志气,灭了高贵者的威风。但他们的这种大众意识与我们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人民大众立场搭不上太多的界。这无非表达一种“亲民”的倾向,不知道算是“媚俗”还是“媚民”,这后一“媚”似乎是越南劳动党在六十年代反右倾时提出来的。依常理,讨好大多数或者说得严肃一些叫作争取大多数,这既可能是商业化的规则、手段,也常常是任何一种社会功利的考虑者,例如政治家之所以为政治家之所在。在大众面前灰溜溜、酸溜溜乃至恶狠狠的,是否就反衬了自己的一定超庸拔俗?这很可疑,倒说不定是一种心虚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心态的流露,更难以成就什么社会贡献。当然,以大众、小众作为判断是非美丑的唯一标准也蠢得可爱复可悲。我们不能肆意否定小众化的“精品”,正如我们不能不面对大众化的经典——例如莎士比亚和《红楼梦》,甚至也可以正眼看一下艺术成就有争议但确已红遍全球的《泰坦尼克号》。

在作品当中替劳苦大众说了几句话,或者声明自己是站在了下层大众一边,固然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连美国好莱坞的商业大片也如是做过了嘛。与其大惊小怪于自己或别人的居高临下的大众立场,不如多写一点亲民的作品,哪怕只亲到了商业化大片《泰坦尼克号》或《今古奇观》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程度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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