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个月我就七十岁了，渐渐地老去。宋朝人有一句词叫做“老眼平生空四海”。我这对老眼，眼空四海。为什么眼空四海？因为古往今来，我看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这个时候我就像一个老猫头鹰一样，自己以为自己是非常智慧的，并且希望别人也了解，这个智慧是建立在我很多很心底观察基础上的。譬如谈到近现代中国的思想人物，我非常推崇胡适先生。有人说他跟我有私交，在我穷困的时候他送过钱，送过新台币一千元给我，把我的裤子从当铺里面赎出来。你错了，把我们关系搞得太小了。我必须说，在这些前一辈的思想家里面，我们说“五四运动”前后的这些思想家里面，我们现在看去，觉得胡适先生的思想最稳健、最周密、最开明，比较起来的确如此，因为他的头脑最好。

我介绍胡适先生1928年的一篇文章给大家，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名教》。什么是名教呢？胡先生考证道，孔子说：“必也正名乎”，正的什么名呢？考证的结果，“古者？曰名，今世曰字。”正名运动的正名行为就是正字，这个名就是文字，就是写的字。名教就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

你看中国民间那些过去的宣传单子，小条子上写着“敬惜字纸”，意思是很恭敬地爱惜这些有字的纸，人们不能拿这些纸去擦屁股。你看中国古人的擦屁股啊，穷办法，怎么擦屁股呢？没有草纸怎么办呢？到那个茅房里，茅房旁边不是有门框吗？大便完了以后屁股就蹭在这个门框上面，用门框擦屁股，或者找到旁边的小石头，拿石头在屁眼上面挖一下，表示擦屁股。所以中国的老式茅房脏得不得了。门框上面都是那种干的屎，旁边那些石头啊也脏得不得了，上面都是大便。为什么呢？因为遭遇到这个困难，你给他擦屁股的纸上面有字的时候他不敢用，上面写字的纸啊，这个纸就有神仙了，就有灵了，我们不能够用大便来污染这个纸上的字。所以仓颉造字的时候，传说“鬼夜哭”，为什么鬼要夜哭啊？鬼为什么要哭啊？因为它泄露了天机，所以鬼要哭。为什么造字会泄露天机呢？因为中国人相信，这个字是非常神秘的，因为字代表某种程度的灵魂。

好，我们继续看胡先生的文章。说古代谈到小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有人来听小孩子哭的声音，找专家来听，听了以后就给小孩子起名字。现在我们没那么笨了，开始算小孩子的生辰八字了，算了以后呢？就给他起个名字。比如说你缺水，你姓毛缺水可能加三点水的部首，叫毛泽东；缺火那可能就加个火子边的部首。中国的这个八字严重地深远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思想以及他所起的名字。我们再看，小孩子受到惊吓了，夜里哭，没关系，我们怎么样呢？睡不安宁写张纸条贴在行人小便的场所，上面写“天荒荒，地荒荒，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我小的时候在北京，就在电线杆的旁边见过这种字。为什么呢？相信写了这个字以后，过路君子念一遍，文字的力量可以使小孩病好，表示文字有魔力。同样的还有叫魂，小孩受了惊吓以后，叫小孩的名字，撒把米，高叫小孩的名字；我们人死了以后，也要叫魂。为什么叫魂呢？魂就是死人的名字，名字代表灵魂。还有那些老太太，她恨什么人，就把她那个恨的仇人的名字叫出来，一边叫一边在刀板上剁一边骂，就这样子被她做掉了。老太太相信喊你的名字、用刀来剁你的名字会取得某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