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独时光(2)

脸之书 作者:骆以军


S说,这让我想起你写的那些小说段落:核爆后只剩男主角一人的末日街景;或是某天醒来发现全地球的人类都消失了(因为外星人的某种恐怖攻击),只剩下你自己一个;如何存活?在那些留下之前主人生活痕迹的空屋里翻找食物、水、酒、手电筒的电池、罐头、烟草……如何找寻其他可能幸存的同类?

我说那不是我的小说,那是好莱坞的电影或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我还看过一部俄国导演的电影《归乡》。两个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男孩,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沉默阴沉的男人,说是他们的父亲,要带他们去野外钓鱼。但这趟父子同行的公路之旅,兄弟们感受到的只是父亲的冷酷、男性秩序的暴力,完全没有感性之理解交流。父亲阴鸷沉默的背后可能有一个更粗暴残酷的世界,父亲似乎以一种对世界残酷真相的模仿,告诉儿子们:“不要撒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没变成能承受孤独、恐惧、痛苦的男子汉,就别想生存下去。”讽刺的是,父亲把兄弟俩带到一极远海上的小岛,最后暴乱荒谬地死于意外。两兄弟(一个约十三岁,一个约七岁)竟从这“父亡”、“父不在”的时刻为起点,实践之前父亲的残酷训练,孤独、自立地划小船载父亲尸体回到之前的码头,甚至摸索着开那台父亲的车走上漫漫归乡之路途。

我以为那是在讲不在场,父的不在场或母的不在场,遗弃的事。譬如我父亲,十四岁时他父亲(我祖父)过世,二十岁时恰逢一九四九年那次大迁徙,只身一人孤单混在成千上万和他一样被连根拔起的孤儿之中,搭船来到台湾。一直到他晚年,已经把我们几个子女栽培至成人,已经做了祖父,还时时艰难地想描述那个“独自一人”的孤单、荒瘠、悲哀,被羞辱的时刻、被欺骗利用的时刻、被伤害的时刻……那些时刻都因无人可以依傍,只有自己一人独自吸收,而被放大、净化,定格成收藏照片般永远可以回顾的永恒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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