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善于死的熊(1)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 作者:袁凌


我常常看到猎人们背着枪,上后山撵仗,后山我走得最高的一次是到大莓梁顶上,到一个拐弯处,望着通往高处,在红藤和乔木下仿佛一个门廊的道路发呆,我知道猎人们去了那方,打熊。我现在或许离野物很近,但其实又永远不会谋面。那是猎人的专利,让人畏惧又向往。

我听到过一只明鬃羊,从山上跑到庄稼地里来,在包谷林中狂奔,撞破了许多枝叶,流下汁水。狗叫声赶不上它,它没有落到狗牙和人嘴里,最后却累死了,一个月后被发现,成了蚂蚁的食物,让人可惜。我似乎听见了狗叫和明鬃羊急促的呼吸,见到包谷林的旋转晃动,但没有看见它。

熊和明鬃羊完全不一样。如果它突然出现,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世界不会旋转起来,倒会顿时停止。我在心中默念大人教的口诀:熊是瞎子,你在前面跑的时候,一定要绕弯子,熊不会转弯,就会对直滚下去。这是唯一得救的机会,是一个孩子和那个庞大牲口对面时唯一的优势。

曾经离我最近的野物,是一只毛狗子(狐狸),她被人们从毛狗洞赶出来,这个毛狗洞离姚家很近,靠在熟地边上,按说很多年早该被赶杀了,狐狸能生活在人附近这么多年,是没有道理的事情,生产队出工,多少次大家坐在地头,也就是毛狗洞外头歇息,但是大家似乎没有那份心情,没去理会那个洞,也许是由于那时的狐狸太多。每年除夕,我们一仗小孩子,都要被大人吩咐,一仗到院子东头,一仗到院子西头,大声对着夜吼叫“哦—哦”,哄毛狗子。后来渐渐变成了不用大人吩咐,我们自己吼,再后来变成大人觉得我们不用吼,闹人。直到那一天,好像所有的狐狸终于消灭了,想起来赶杀最近的这窝毛狗子。

我在何家院子的路上玩,是春天,地里零落长起了一些灰叫花、猪耳朵、无儿嫦,星星点点的,盖不住冬天瘦薄的土皮。忽然听到那边喊叫,转头一望,一只狐狸跑过来了,她完全顺着道路,人都说狐狸爱走人的路,跑得好像不是很快,但很迅疾、轻松,也许她命里注定要保持这种姿态,作为一只狐狸,纵然后面有狗的追赶。好像那时还没有狗,还没有人养得起狗,刚刚准许养鸡,我想这是大家想起来赶杀狐狸的原因。

她看见了路上的我,我们的眼睛相遇了。这是忽然发生的事,让人不知所措。她盯着我,尖尖的光润的三角脸,对视了有几秒钟,也许很短,但也可以说很长,后面的人喊,我才想到堵住她。我这个念头一产生她显然就发觉了,轻灵一扭,就从我边上跑掉了,几乎是走掉了,过去了,还回头望我一眼。想起来,她的确是非常漂亮,清润灵动,也许只有蛇,青竹蛇,有和她同样的漂亮。

她那回头一眼,完全像一个人,竟然使我怅然,我想这就是狐狸迷人吧。难怪也叫“仙”,只是落难了。不知她下落如何。以后竟然再也没见到毛狗子,也没听说哪里有了。这样漂亮精致的灵物,大概很难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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