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就是“彻底”的精神。万爸和庸俗美国片中的父亲有个共同嗜好，修屋顶。八十三岁首度摔伤左髋骨（九十岁二摔同侧髋骨）之前，万爸年过八十依然如花蝴蝶高来低去，尤其爱爬到屋顶上敲敲补补，瞎整一气。下午日头酷热中以攀岩身手上去了，一修到天黑还不下来，手电筒伺候，继续修。吃晚饭时间叫不下来，终于下来了，邻居经过不敢走开，提心吊胆要他留神，只见他缓缓摸着下高，平安着陆。他总笑吟吟高声自夸老半天：“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得彻底。”或许这也和牌局不到底不能散的规矩相通，但赌鬼们大多没把牌桌的精神用在生活上。那么万爸第一次摔伤髋骨是因为从高处摔落的吗？错，却是在自家一楼大门小阶梯上没踩稳给蹭落了。命运跟万爸开了这玩笑。七年后，二千零一十年的农历年后，万爸这回真真老化了，突然怕冷、胃口差、四肢俱发酸软、背部严重闹疼，看过多科门诊后原以为情况得以控制，端午节当晚家庭聚餐归来，下车一个不稳，身边的人没扶实，万康不巧在家中接到一个迟迟不挂的电话来不及出去搀，这下又摔了一跤，打响了万爸人生的最后一场光荣战役。话说万爸插管暂时保命越过险峰，然而，衰事来了。原本因万爸肺炎太喘无法做胃镜，插管之后来做，这一做，照见贲门异常肿起，窄到不行。三日后切片检查报告出来，不是坏东西。但是不是坏东西都麻烦，食物过不了贲门，尝试鼻胃管灌食几回皆逆流呕出，只好打营养针。万爸的肺炎十分严重，光倚赖精神战力一下难以具体好转，身子端靠营养针提供的营养有限，难以发淫威抗肺炎。紧接着，医师亟思追认贲门那个到底是啥阿物，二度胃镜，再等报告三日，出来的结果仍非坏东西，但按照经验法则老人那边八成不是好东西，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医检单位和肠胃科医师便不敢拍板，于是再排电脑断层。隔日报告出来后，哇哩咧，胰脏有东西，乃至压迫贲门；杠上开花，肝硬化A到B期，所以腹部开始积水不退。医师表示，百分之八十的几率是胰脏癌，只差以报告形式见诸文字敲定。也就是说，即便肺炎过关，如持续着肝胰闹事、肠胃堵塞，万爸只能等日子已矣。插管是七月一日，肝胰的报告出来这天是七月九日，这天万爸口含巨型吸管仍精神抖擞，不知腹腔竟如此凶险，犹然跟家属点头、挥手、握手。只因含着口管，万爸无法开言，与家属用握手沟通来答复是非题，有、是或好则握紧；没有、不是或不好则握而不发（力）。

小万康得知万爸前途茫茫，挫折感可想而知。早知肺炎这关的下一关原来是胰脏癌加肝硬化，应就不让万爸插管忍苦了，否则头一关刀山过了还有下一个闷锅。安慰的是，万爸看到家人前来探视，眼神中总露出一股期待，而万康姐弟二人输送出的手心温热，与抚慰或打气之耳语，使万爸总是陶陶然有幸福感。万爸像是在诉说：“有家人的爱是多么美好啊！多活一天是多么爽啊！”万爸不计前嫌啊，嫌啥，只因今年万康虽不断勤劳带万爸看病，但难免露出不耐烦状，曾对万爸大骂：“不要吵我看球赛！等广告再说不行吗！”又，万爸早前在医院嚎叫三昼夜期间疑惧医生护士为什么不来看他，万康脑子发昏，忘记向院外高人求助，手足失措，只能任由万爸风雨飘摇，然而在加护病房父子二人双手紧握间，显然万爸原谅了万康。

万康和万姐暂且不忍将肝胰真相告知父亲。这小作家张万康也算蛮会乱写东西，想必口才也他妈不赖，这下子却在表达上产生空前障碍。或许再好的作家和沟通大师也难以作出一个好说明、给出一个好说法……

话说人间万苦，生老病死，进不得，退不了，怎一个囧字了得。可“万爸事件”竟然仍在阴间不退烧。鬼师爷苦于传真机有换不完的卷筒纸，不但有阳间传来的，还混着阴间鬼民鬼卒匿名传来的。地府的官网，被塞爆，这是起先。后来更有黑客在官网上贴出斗大的一道文案：“拎北［你老子］就是万爸！”判官的E-mail信箱竟也被泄漏出，阴阳两界，甚至天界都有仙子狂寄信件前来。判官对师爷叫苦道：“我眼睛都给花了！我第一次期待好歹给我一封色情网站的烂广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