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白夜阳光 作者:王璐琪


第二天体育课后,佟右右与丁晓珺在回教室的路上,在报刊栏里看到了画室招聘模特的告示。

周围兴奋的女孩们越发衬托出佟右右的失落,原来他的邀请不是她独一份儿的。

“想要拥有阮颂卿等一帮未来画家亲笔画的肖像吗?来画室报名吧,只要觉得自己长得足够有特点,有酬劳的哦,还有机会跟队外出写生。报名时间……”

“好了,别念了。”佟右右打断了丁晓珺。“有特点”一词原来并不是专属用来描述她自己的。

“哎,你看那是不是檀越?”丁晓珺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在她的耳边说道。

佟右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同班同学檀越也在人群中,他还穿着运动服,浑身汗涔涔的。他的出现引起女生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可是檀越没有任何反应,若有所思地看着告示,身边是清一水儿的女孩,更显得他个子高高的。

“哦。”佟右右冷淡地应了一声,她的反应引起了丁晓珺的不满。

“你说,他帅不帅?”丁晓珺害羞地用肩膀顶了一下佟右右。“嗯?”佟右右诧异地看着丁晓珺羞怯怯的样子,“你犯什么神经!”这大概是她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檀越了。

这个男生的存在感不高。对于佟右右来说。

可能因为在她的世界里目前只容得下阮颂卿的身影吧。她又看了檀越两眼。

帅是各种各样的,比如阮颂卿,他是以气质取胜的类型,若是分开来比较,阮颂卿眼睛的轮廓有些柔弱,不如丁朝阳有精神,而鼻子又没有檀越高挺,但是他却能在第一时间聚拢所有雌性的眼球。

“帅是帅了,可没气质。”佟右右挑剔地盯着他凸凹有致的肱二头肌,简单粗暴地评价道。

丁晓珺疑惑地搔搔头,“什么叫气质?”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的欢呼声几乎把两人掀翻,大家铁屑般迅速往磁铁中心聚集。

“阮颂卿亲自来招生了!”一个女孩边跑边给谁打电话。

“有没有那么夸张。”丁晓珺见阮颂卿的风头超出了檀越,拉着佟右右也往报名点走。

“哎哎哎……”佟右右想要挣脱她的手。

可是晚了,当阮颂卿拿着传单分发的样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佟右右觉得有人用钉子凿进了她的脚,把她牢牢钉在他方圆五米的区域里。

五米。不远不近,能看清他,又不会显得太刻意。真是完美的距离。“先领报名表,然后到那个美女姐姐那里领牌号,上面有你们进画室的日期。”阮颂卿对挤在前排的几个女生和气地说。

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平均的,不多不少,里面的感情也像是称量好的,不偏不倚。此刻佟右右才猛然发现,她在阮颂卿的世界里是什么分量。

大概与她们没有什么分别。他画了佟右右,也可以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然后八十、一百地卖出去。

“你们也是来当模特的吗?”男孩低沉的声音猛地在佟右右的耳边响起。

檀越不知什么时候与她们并肩站着排着队,友好地打着招呼。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佟右右的身上。

佟右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别开了头。

“是的呀。”丁晓珺替佟右右回答道,声调黏腻腻的,激起佟右右一身鸡皮疙瘩。“你也是来报名的?”丁晓珺左右看看,“好像就你一个男生哦。”

“是。”檀越也跟着四处看看,“还真是。”

说完他笑了,“能被画,又有酬劳,多好呀。”

“是嘛,是嘛,我还没被人画过呢,如果能跟你一起被画就更好了。咯咯咯……”丁晓珺的笑声活像一只青蛙。

他们俩聊天的声音渐渐远了,佟右右看到一个短发女生凑到阮颂卿身边说了句什么,从身后拿出一盒冰激凌。

短发女孩笑眯眯地把手里的冰激凌球递到阮颂卿面前,他正要接住,女孩把冰激凌移开了,她灵活地用木签扎了一个小球,递到了阮颂卿嘴边。

她打算喂他吃。

佟右右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旁边的两人,心里打翻了醋罐子,气得七窍生烟。

不许吃!佟右右的肺都要气炸了。她觉得一股股愤怒烧成了火,往头顶聚集,她的头发此刻一定在冒青烟。

阮颂卿迟疑了几秒钟,面无表情地含住了那颗冰激凌球,轻轻咬了一口。

女孩满足而甜蜜地笑了,她拿着阮颂卿吃剩的半个,轻巧地递到了自己的嘴里。

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十厘米,阮颂卿嚼着嚼着,突然就与女孩相视一笑,似乎冰激凌挺好吃。

佟右右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抓了一下。

佟右右心中的失落无以言表,她双手紧握着丁晓珺的胳膊,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哎哟……”丁晓珺痛得大叫,“佟右右,你干吗?”大概是真疼,她的声音震飞了头顶树梢上的一群麻雀。

佟右右耐着性子说了句“对不起,我先走了”,把刚刚拿到的传单往草地上一扔,就阔步横穿过操场,独自往教室走去。还没走一半,眼泪就夺眶而出,尽管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哭,可情绪还是战胜了理智,难过冲击得佟右右走路都有些不稳。

他怎么可以跟她在一起,还吃她喂的冰激凌?

前方人越来越多,她很快又被推回了操场,眼看着自己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另一边,佟右右憋了许久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她狠狠地踩了一下前方一个胖女孩的脚,想杀出一条路来。胖女孩回头瞪了她一眼,发现她是个模样楚楚的小女生,气焰烧得更大了,扯着大嗓门质问:“没长眼啊你?”

佟右右正难受着呢,被她这么一训斥,更觉得难受了,胖女生见不得她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用力推了她一把:“贱人,被踩的是我哎,你哭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一只手拉出了人群,一直引导着她来到一个缺口的栅栏处,说:“傻子,你怎么了?”

佟右右睁着泪眼蒙眬的眼睛一看,竟然是阮颂卿。

“刚刚我看到你在排队,怎么这会儿又走了?”阮颂卿还是那副老样子,波澜不惊的。可是佟右右总觉得,他的眼神里的暖意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这种真实感让她几乎有种错觉,那就是这个男孩是喜欢她的。

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欢自己,为何又跟那个短发女孩那么亲密?“怎么哭了……”阮颂卿抬起右手,梦游似的,像是要替她拭掉眼角遗留的泪,可是手在半空又落了下去。

“你来画室好吗?我希望你能来。”阮颂卿拿出一份报名表放到她的手里。手指相触,她感受到同样的一份颤抖,来自阮颂卿的忐忑,“马上就会有机会外出写生的。我希望你能去。”

他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觉得不够有吸引力,可以来画室先看看,画室很好玩的。”他怕佟右右反驳似的,急急地补充道。

“阮颂卿——”报名点有人喊他了。

“我先走了,你来,好吗?我希望你能来。”阮颂卿倒退着跑着,看着佟右右,真诚地说。

佟右右手里捏着那张报名表,她傻傻地看着阮颂卿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声:“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只不过,这句话没有任何人听到,很快就消逝在风中了。她不敢说给他听。

十四岁。

朱丽叶爱上罗密欧时,是十四岁;林黛玉初见贾宝玉时,是十四岁;佟右右遇见阮颂卿,也是十四岁。

十四岁的佟右右头一次鼓起勇气,走进一中的高中部去找阮颂卿的时候,没有跟他打招呼。前后左右走着的,都是比她高很多的学长。

她来到阮颂卿所说的画室。画室在高三教学楼的侧面,门敞开着,她从后门往前走,从窗户看到里面的人都在画画。

画室面积相当于普通教室的三倍,中央放着静物,四周围了一圈人,学生以静物放置点为中心坐着,面前放着木质画架,有六七十人的样子。

画室里安静极了,她站在门口瞄了一圈,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从佟右右这边看,阮颂卿坐在侧面的第二排,虽然已经有几人开始往外面看了,但阮颂卿的注意力全在画上面。

“你找谁?”一个靠着门坐的学生问。

“我找阮颂卿。”佟右右口齿清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声音轻巧地划过整个教室,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来。

他也回头了,脸上带着点疲惫,但是看到她后,神情似乎瞬间点亮了般明媚起来。对于一直云淡风轻的他来说,能够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欣喜,已是不易,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这一切,被旁边的那个短发女孩看在眼里。

“你来了。”阮颂卿音量不高,带着点束河城南岸口音特有的软糯。他穿过重重人墙,走到佟右右面前,“这是我一个朋友,叫佟右右,来当模特的。”他回头对身后的同学们解释说。

“哟——”他们泛起起哄声,有两个甚至打了个呼哨。

“不,不是的……”佟右右头一次被这么多人注意到,她的脸烫烫的,“我能私下里跟你说……”

“你来得不巧,我们老师今天不在,一会儿就下课了,等着我啊。”阮颂卿没听她讲完,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自己的位子边,从后面搬了个凳子,安排她坐下,这期间,前后左右的人都在挤眉弄眼。

“喂,阮颂卿,这该不会又是你妹吧?”一个头顶梳着个日式小辫子的男孩问。

“哪来那么多妹妹,我就那一个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阮颂卿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说完,对着佟右右笑笑,接着画画。这是色彩课,他用的是水粉。

佟右右不懂画,面前的这幅静物画画得与旁人的太过不同。

静物组合是两只陶罐,一高一矮,各种颜色的水果在前面铺开,矮罐子里放着一把孔雀毛。别人的话都很具象,色块老老实实箍在线条里,而他的色彩,毫不拘束地在整张纸上肆意泼洒,色调也是暖的,像夏日的热切阳光,强烈耀眼,层次分明。

没想到表面温和的阮颂卿,也会有这么激烈的内心世界。

佟右右发现,阮颂卿旁边坐着的短发女孩一直在和他说话,有时候是请教颜色怎么调,有时候是问他下一步怎么画,有时候则不客气地请他代笔,把罐子口的线条重新勾勒一遍。

阮颂卿是好脾气的人,他的确站了起来,坐在短发女孩的位子上,帮她改画,女孩在他身后立着,有时候弯腰指着画面说上几句。她的脖子上戴着条银色项链,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脖子。

不知为何,佟右右有种想要揪掉那项链的冲动。

阮颂卿去换涮笔水的时候,短发女孩不客气地坐到了阮颂卿的位子上,用肩膀撞了下佟右右。她有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睛,皮肤白皙得像乳酪,头发染成了栗棕色,长及下巴,勾勒出完美的脸型,发梢修剪得很整齐,看上去就像那种被家庭呵护得很好的女生。

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发,若是分叉干枯变色了还不知道修剪,要么是忙于工作和家务的妇女,要么就是没人爱惜她。

“我叫饶畅,你是阮颂卿的什么人?”她直截了当地问。

佟右右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啊,她算是阮颂卿的什么人呢?

她平静的态度惹怒了短发女孩,女孩说起话来,像是机关枪扫射:“不管你是他什么人,离他远点。我是他认的妹妹,外加女朋友,知道吗?”

女朋友。佟右右咬了咬下唇。

对于这个词,她的理解来源于佟美丽。

佟美丽是很多人的女朋友。在她五岁之前,见到过的男人各种各样。有教师,有工人,有白领,有商贩,他们无一例外地对佟美丽死心塌地,也会跟着佟美丽来她和姆妈的家里,带着吃的喝的看望自己,可是结果都不太好。往往他们的老婆会找上门来,站在她家门口骂上一个下午。

自从佟美丽认识了那个人后,再没有过其他男朋友,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女朋友。可以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固若金汤,也可以说,他们在对方身上各取所需。

佟右右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外走,有一种受了戏弄的感觉,她后悔自己来这里。

明知道他是佟美丽相好的儿子,两人可以说是仇人,因为大人的关系肯定是势不两立的。可就是腿贱,非要去他的画室。什么当模特,他也就那么一说,她也只能那么一听,若是多想,就是自取其辱。

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接完水进屋的阮颂卿,他手里拎着两个水桶,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那短发女孩的。

看到准备走的佟右右,阮颂卿有些诧异,他疑惑地问:“你要到哪儿去?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吗……”

“谁要等你!”佟右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阮颂卿的话。

说罢,佟右右伸手推了下阮颂卿,闯出一条路来,走得飞快。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自从第一次撞见阮颂卿后,她就开始对他产生了些许留恋。是他背着她的时候,还是他掏出手绢来替她擦脸上的果汁的时候?佟右右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被阮颂卿背起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是悬空的,唯一能够依靠的,是他的后背与肩膀;她也还记得,手帕那芬芳柔软的触感,碰到皮肤的一刹那,她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寒战。

“你为什么生气?”阮颂卿放下了水桶,追了上来,他跑得比佟右右快,很快绕到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个子高高的,几乎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她的面前只有他,只能看到他。他穿着件渐变色的棉衬衫,脖子上的红绳缀着个什么东西,藏到了衣服里面。佟右右在想,这是谁送给他的?会不会是那个女孩,他的女朋友?

“需要你管吗?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佟右右偏着头,赌气般说,却不知道是在跟谁赌气。本以为阮颂卿会解释,但是听了她的这句话,他沉默了。

沉默多可怕,因为不知道下一秒将发生什么。

“阮颂卿,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的,我要搬家了!”佟右右大声地说着,她斟酌着下面的话,想要把实情告诉他,但是无奈怎么也说不出口。

本以为他会问,可是他没有。

阮颂卿的眼睛看向地面,低垂的睫毛根根分明。短发女孩大概见阮颂卿一直没回来,走出来找他,看到面前的这一幕,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阮颂卿的袖口,与他并肩站到了一起。

饶畅比她大两三岁,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的身上篆刻下成熟女人才有的痕迹,她的个头刚及阮颂卿的耳垂上下,两人看上去十分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佟右右低下头走了,生怕阮颂卿或者饶畅再追上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裹挟住她的心脏,这种陌生的、无助的、侵蚀人理智的情绪令佟右右感到惊慌失措。

佟右右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早已迈入了快速变化的青春期。从这一天起,她告别了女孩佟右右,而是向着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飞快地滑行着,没有刹车的可能,迎接她的则是全然陌生的世界。

垂头丧气地从高中部回到初中部教室,佟右右所过之处,招来许许多多不满的目光。她们一定是看到佟右右去找阮颂卿了。

“真不要脸啊,送上门儿的。”一句轻飘飘的话吹到她的耳际。

“送上门儿的。”佟右右轻轻念道。不管怎么避免,还是跟佟美丽一样了。她苦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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