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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宋、辽、金和西夏的时代

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 作者:许倬云


紧接着上一章,唐代中国文化圈的“大成”,经过了唐宋转变,来到“住”的阶段—盛夏已过,风将转向。

中国传统的王朝叙事只以宋代作为中国的朝代,而将辽、金和西夏放在中国的历史圈外。如果只是以宋作为中国史的全体,其实并不完整。宋的疆域也并没有涵盖汉唐的全部疆域。汉唐砥定的中国,除了包括北面和东北的辽、金,西北的西夏,实际上还有唐代曾经非常强盛的吐蕃和藏化的南诏。如果只以宋代表中国,那么,宋所处的情况是列国制度,不是一统天下。自从日本的汉学家内藤湖南提出唐宋变革论的课题,至今,研究中国史的学者还在不断讨论其具体意义。这些讨论往往不太顾及宋已经不是全面的中国。也很少人会注意,唐宋转换的过程之中,中亚出现的伊斯兰力量,对于东亚的列国情势和文化面貌有多大的影响。

海峡两岸的历史学,对于这一段,还是以宋辽金元作为一个单位。只是,经常处理的问题不外乎胡化、汉化,和南北之间的战争与征服;几个北方单位,并不常常被认为是历史主体的一部分。在这一章,我们考察的角度,则是将这几个单位合在一起,把它看作东亚的主要部分。

唐宋转变,牵扯的不仅是国家层次的主权问题,也牵扯到文化的演变和不同地区文化的面貌。要论这个大转变,不能只将残唐五代当做期间的过渡期。唐代的变化,要从安史之乱开始。让我们借用《长生殿》作为譬喻:“开元、天宝”由极盛而至大乱,唐明皇和杨贵妃由“太液”、“芙蓉”,一落为“魂销马嵬”、“剑阁闻铃”,俄顷之间,“小宴”的欢乐,却被“渔阳鼙鼓”打乱了一切。

安史之乱作战的范围,西起朔方,东到燕山。河北的叛军是诸种胡人和汉人的军士,唐室派遣的军队又何尝不是胡汉多种方式的混合?早期的将领,如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以及后期的将领,如仆固怀恩,都是不同种族的胡人。和郭子仪齐名的李光弼,本身也是胡人,他带领的河东军,又何尝不是胡汉混合的军队?唐室拉来的外援—回鹘与吐蕃的军队,帮助唐室收复了许多城市。唐室承诺的条件,则是将土地还给中国,子女金帛由他们带去。这几十年来的扰攘,关陇、河北之间兵戈不断,城市破坏,百姓流散,中原从此一蹶不振。中国的文化和经济中心,因此完全转向南方。这一地区的人口成分,也有相当彻底的变化—东北、西北和北方的各种胡人都留下了他们的基因,和当地的汉人混合,形成后来华北的族群。

安史之乱后,河北藩镇形同独立。五代时,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这一片土地,直到明代才恢复为汉人的疆土。从安史之时到明初,整整有五六百年,这个本来是中原的一部分,却成为北方政权的基地。契丹和女真先后以河北为南土,加上北方的草原,建构起庞大的国家。西北的唐古特,在南北朝的晚期已经接受了从东北来的鲜卑,在今天黄河第一曲的地方另成力量,最后独立为西夏。契丹人建立的辽,女真族建立的金,和唐古特人建立的夏,在中亚人的口中都被称为“桃花石”。直到今天,俄罗斯和东欧一般对“中国”的称呼,还是“契丹”。南方的宋国,则是另一个“桃花石”,甚至于辽国灭亡后,迁移到中亚的西辽,也是一个“桃花石”。因此,东亚各国固然有彼此分野,从中亚的角度看来,这一大片地方却并不是仅由“中国”两个字就可以代表。

和东亚诸国抗争的,唐代以来则是回鹘和吐蕃。唐代以后,阿拉伯兴起的伊斯兰大帝国占领中亚的大部分,回鹘也终于伊斯兰化,欧亚大陆就成为三角关系:东亚各国(桃花石),藏传佛教据有的吐蕃,伊斯兰化的中亚地区(这里的祆教、摩尼教、北传佛教等的影响,都已经被伊斯兰教取代了)。中国与西边贸易的传统“丝绸之路”,除了过去经过河西走廊进入南疆的路线,更重要的交通线,则是经过蒙古高原的西南边,进入西伯利亚南部和北疆的一条大路。中国南方出产的丝帛和瓷器,一方面可以经过这条路线,由辽和西夏转递到中亚,另外一方面则是走海路,经过南海诸岛、印度尖端的锡兰,然后进入红海和波斯湾。从东西贸易而言,西方只知道这些货品是从东亚的大陆来的,他们并不在意那里是几个中国,或是几个“桃花石”。在他们心目之中,东方最大国家是庞大的辽国—也就是契丹,其疆域东到海滨,西过金山,掌握了最大部分的北区路线。中间又有一个偏南支线,经过西夏的黑水,进出北疆。这两个国家,因此成为“东方”广大地区的代名词,代替了过去的“汉”和“唐”。

辽(金)和西夏,与宋代中国时战时和。我们必须了解,这两个国家与宋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同于过去匈奴、突厥与中国。他们并不志在侵入中国、取得土地,他们主要的要求是中国赠纳丝帛和银钱。这些丝帛,大概也成为商品,被转运到西方谋取利润。因此,宋代对北方敌国,并不常常以战、守为选项,而是以缴纳岁币来购买和平。宋、辽之间还有南海香料的转运,将南海诸岛出产的各种香料,经过辽国运往西方—辽国获得的是中转利润。日本和高丽那时没有在东西贸易的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不过,他们和中国之间也有商品的来往。例如,宋国自己产铜不足,常常要向日本购买铜斤。高丽也常常承担日本和宋之间的中转贸易。至于宋和回鹘、吐蕃等之间的关系,河西和陇右具有重要的转运作用。宋国已经没有可以养马的地方,必须经过西方这条道路,以购买草原上的马匹。对宋而言,战马不够,和平的贸易却是双方都可获利。从这些角度来看,我的讨论角度就和单纯的汉族民族主义、正统主义的传统看法,有相当的差异。

吐蕃的情形,又与北方诸国不同。唐代晚期吐蕃强盛,正是在大唐衰微之时。唐、蕃之间的冲突,是晚唐重要的边防问题,两国之间时战时和。吐蕃曾经掠取大批的汉人,驱赶入蕃,来补充人口的不足,今天的西藏人口因此已经有相当大的汉人基因在内。吐蕃的领土西向延伸到今天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一带,是当时中亚和内亚的大国。稍后,由于伊斯兰集团的对抗,吐蕃逐渐丧失喜马拉雅山以西的领土。凭借着藏传佛教的力量,吐蕃的影响力转向东南亚一带和中国的西南部—例如在云南立国的南诏。吐蕃和宋之间,由于有这些中间地带起绝缘作用,反而没有发生尖锐的冲突。

宋自居是中国正统,可是,眼看着四周的邻邦都比自己强大,甚至人口仅有数百万的西夏,由于兵强马壮,也不是宋能够抵御的。开国之时,宋太祖担忧大将拥兵自重,就像他自己一样可以随时取代皇位,于是杯酒释兵权,宋室解除武人篡位的危机。宋国因此重文轻武,武备不振。如前文已说,宋的周边,能够养马的地方都已经属于契丹或西夏,那个时代,没有马匹就不可能有强大的军力。虽然自居为正统,宋终于无法不向四邻低头,每年以岁币交换和平。真要论经济价值,一年花上一些财帛换来和平,省下了养兵和作战的费用,其实也相当值得。不过,中国损失了尊严,也没有自卫的主动能力,这是宋国开国以来就必须面对的两难之局。两宋三百年,始终无法脱开这魔咒。

若论文化的高下,辽国和西夏都相当程度地接受了中国的文化。在生活方式上虽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方多用乳和酪,南方只是饮茶;在其他方面,尤其日常的工艺,从考古的资料看,这两个北方的胡人国家持有的水平并不低于中国,无论是瓷器、冶金、编织、建筑等,都达到了与当时宋国同样的精密程度。西夏的钢剑锋利无比,东方称最。两个北方国家的医术和算术,由于接受唐代已经综合的东、西传统,而且颇已普及民间,其水平也不下于宋人。辽国和西夏的知识分子所接受的教育,也是中国传统的典籍。从他们的著作看,水平也不低下。辽与西夏各自创造了自己的书写文字,借用汉字部首来书写拼音文字。辽文(契丹文)还有大字、小字两种文字,各有特定用途。

南北相比,只是宋国的都市化比北方国家高出一筹。毕竟,北方两个国家还是一半以牧养为生,一半才是农耕和城居;而宋国完全是精耕农业,配合市场经济和区间贸易,构成一个绵密的商品经济的交换网络。

政治制度方面,辽国的政府结构是二元的—契丹人的贵族和其他归附契丹的游牧族群,占有偏北的牧地;本来属于中国的偏南地区,汉人却是居住在都市和村落里,以农业和商业谋生。因此,辽国的统治体制分为南北两部:北院管理胡人,南院管理汉人。而且,有些汉人居住的城镇被划为某些贵族的领地—例如,皇后、王子、皇亲都可能得到一些采邑,供养他们的日常生活。国家是一个战斗体,胡人是服兵役的主体,汉人不过是附属的差役—在军中,胡、汉地位完全不同。如此安排的两级制,当然引起北方地区汉人极度的不安与不满。偏近南北边界的一些汉人组织为地方性的武力,据地自保。他们有些是民间自卫组织的制度化,也有些是前朝边防部队的延续。这些地方武力,在金、元占领北方时,还有若干地方军阀以“汉军元帅”的身份存在,保持半独立的地位。

西夏相比于辽国,国小人少,正因为如此,居于统治地位的胡人,和他们国内的汉人居民,其社会地位存在更大的差距。西夏内部族群的不平等,较之辽国情形更为严重。如此族群分歧,终于孕育了北方汉人的族群意识。

北方的汉人发展了族群意识,宋人立国的尴尬地位,也使宋人重新思考胡汉之间的差别。大唐开阔的胸襟,本来是远悦近来、来者不拒。在天可汗加大皇帝的格局下,胡汉之间并没有严重的阶级差别。唐代接纳各种外来的思想和信仰,已如前章所述,祆教、摩尼教、佛教等和中国原有的道教、儒家并存,中国并不需要特别标榜本土的文化特色。也因此,这些外来的信仰和思想,在唐代可以相当自由地混合、重组,构成新的体系。佛教就是最好的例子,唐代佛教华化,东土佛教实际上已经不同于印度的原始佛教,也不同于南传和中亚的佛教。

安史之乱以后,唐代长期混乱,各种胡人以中原为战场,夺取中国的子女、金帛。丧乱屈辱之余,汉人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化价值,韩愈、李翱遂在中唐以后提出对中国文化的反省。从唐初到盛唐,儒家思想的研究和推广并没有出现出色的成绩。韩愈提出的“原道”,乃是重新肯定本土的文化传承,将儒家的终极关怀之处,归结为一个“道”字,其内容则是儒家的仁、义、礼、智。站在儒家的立场,韩愈高举排除外来传统的旗帜,将佛教等外来宗教当做夷狄的文化,主张重新确认华夷之辨、内外之分。

唐代晚期种下的这一股本土化潮流,在宋国开花结果,引发了对于儒家理论新的阐释。宋学一脉,代替了汉代以下的儒学传统。宋学的起始,在初期也是从宇宙论和知识论下手,其中采用了不少道家的成分。但在北宋理学发展的重要阶段,却是逐渐走向“内圣”修己的方向,不太注意“外王”济世的部分,也不太注意宇宙论和知识论。北宋理学派别众多,互相批判,形同水火;他们之间,兼容、综合的工作反而不多。经过靖康之变,国亡家破,只剩半壁江山。宋代学者痛定思痛,开始注意到人间的秩序。朱子之学,特别注意人间的伦理,将一切人事都放在伦常的规范之内。朱子在世时,朱学并没有成为显学,可是跟着时代的需要,朱学很快就成为儒家的正统。

两宋学者组织的儒学,可以说是汉代以来规模宏大、海纳百川的文化传承,此时结晶而成的一套严整的思想体系。结晶化—正如碳结晶为钻石,坚实无比,可是从此失去弹性。儒家经过两宋的锤炼,使中国文化思想成分,有一个明显而可以遵循的模式;可是,也从此拘束中国文化,失去了吸收外来成分的能力。儒家思想的宋学化,既有其时代的需要,也有其长久的影响。是功是过,将是我们不断辩论的课题。

与儒学发展相并行的,则是宋代儒生的社会地位。如前所述,宋开国以来,压低过去武人的社会地位,重文轻武,政府中的职位全由文人担任。开国以后不久,这些文职人员,大多科举出身。唐代的科举制度松懈,关说、援引乃是常事,其实并不认真考核举子的学问和能力。宋代的科举制度则是非常严密的规划,不仅确定了如何考核举子对经典的理解,也有许多防止作弊的措施。今天我们习惯于台湾的大学联考和大陆的高考,都会理解在这种考试制度下,记诵而不是发挥,才容易取得高分。一代又一代,经过考试的磨炼,学生们往往失去了自动自发的学习精神。宋代科举出身,在政府中有相当的保障,一登龙门,名利双收,对于儒生当然有极大的吸引力。这种方式,经过几代的发展,就会孕育出一个读书人的社群,在社会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既然考试的知识范围需要根据当时官方认定的理论来确定,参加考试的举子们当然也就受这一套理论的熏染,难以有自己的意见。北宋王安石变法,对于儒家经学有一定的解释,只要“新政”存在,这一套官订的学问就约束了一代的思想。王安石“新学”的权威并没有维持很久。但是,儒学本身的权威,却从此成为中国思想不可撼动的力量。自汉代董仲舒以后,曾经有想将儒学定于一尊的愿望,但这一个愿望,直到宋代才算完成。对于中国文化的整体而言,这一个结晶化造成的僵化,毋宁是灾害大于贡献。

儒生社会地位的稳固,其齐家治国的理想相当程度地促成了“家族”的形成。宋以后的家族不同于汉代的豪族,也不同于唐代的大族,那些都是由一个核心家庭领导很多附属的人口所构成的社群共同体,宋代家族基本上是血缘的组织,也许不过三五代的直接亲属,这些数十口到将近一百人的亲缘族群,构成互助共存的生活共同体。宋代开始,亲缘团体拥有族产,作为照顾亲人的具体福利,例如义学、养老,等等。读书人成为一个社会群体,又能以亲缘脉络延续其地位,遂形成士据“四民”之首的优越地位。在每个县级地方上,儒生家族常常号称耕读传家,若干家族即可结合成为地方上的主要稳定力量,他们也就是地方上最常见的利益集团。这种变化,确定了中古以后中国社会的基本模式,以至于要到近代才有根本的改变。

中国史研究上,所谓唐宋转换,已如前述,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从本章的叙述来看,这一重大的转变是多方面、各种条件的互动,是经过五代以后长期的演变才完成的,才形成了前近代中国的格局。回顾过去,“汉人”的确定性,在天下国家体系内并不显著。在宋代,四周同时存在几个政权体制,虽然和典型的列国体制并不完全相同,终究还是有了尔疆我界。有了“他者”,中国本部之内的人才肯定“我者”自己是所谓“汉人”。“中国”也在列国之中,被界定为一个以汉人、儒家为主的,配合佛、道来作为其本身文化的地区。若与东亚以外其他地区发展对比,欧洲的天主教会在这个时代凌驾于列国体制之上,伊斯兰文化地区虽然有不同教派,各自在其领域之内以教领政,也是有一个普世性的政治系统。中国的发展,与这两个地方的发展有其类似处,即儒家的普世价值性可以超越“中国”,可是“中国”终于失去了“天下国家”海纳百川、包容一切的特色。

相对而言,欧洲在近世经过宗教革命和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普世教会从此解体,只剩下梵蒂冈教会的形式。伊斯兰世界经过欧洲帝国主义的冲击,其各个教派只能管到自己的教众,在实质上也失去了普世特性。倒是中国的儒家,并没有教会,也没有明显的组织。儒生是寄托在政权的体制内,朝代可以改变,可儒家权威及其造成的社会制度,却是长久存在、难以改变。这是中国历史的吊诡性:稳定—甚至超高度的稳定,却难以适应外力引起的新环境。

有宋一代,实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两汉的坚实基础,隋唐的宏大规模,转变为中国文化的稳定结构。从此以后,中国两度面对外族的完全征服,还能重新站起来。可是,在面对活力充沛的西方近代文明时,这一稳定的中国文化系统,不再能有接纳与消化适应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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