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节 日本的反应

交流与对抗:近代中日关系史论 作者:桑兵


排日法案的通过在日本各界激起强烈反弹,反对运动相继展开。

4月20日,日本劳动组合在大阪铁工组合本部召开理事会,商议对策。在东京的日本俱乐部,浅野总一郎、添田寿一等50人聚议应对排日法案的对策,除呼吁国际舆论反对不正立法以及日美悬案的根本解决外,强调日本国民应当自觉,以谋求移民所关的国策。4月24日,大阪市民4000余人集会演说,反对排日法案,并致函美国总统和各大媒体、公司机构,要求予以否决。

尤其是美国总统签署法案后,日本全国上下情绪激动,政府当局还算克制,设法避免引发大规模冲突甚至战争,社会团体则不断组织各地各界民众召开国民大会,东京的数千名学生举行游行示威,有人还上演了在美国使领馆切腹自杀或卸下美国国旗的过激行为。6月5日,东京18个团体和新闻记者发起对美国民大会,在两国地方的国技馆召开,听众达六万人,馆内毫无隙地,不能入场的群众,则环绕于馆外周边。望月小太郎、慎原悦二郎、小川平吉、建部越吾等沉痛演说,先是发表强硬宣言,以正义公道促使美国反省,继而决议极端反对排日法。6月29日,“以头山满翁、上杉慎吉博士、上泉海军中将、内田良平诸氏为中心成立的东京国民大会主办对美纪念会,午后一时在芝增上寺召开”。

日本的知识人士针对这一事件也进行深度反省,《改造》、《日本及日本人》等各种报刊纷纷发表讨论意见。其中一种主张就是延续国权主义的大亚洲主义,为日本重新定位,变被动为主动,借排日之机唤起国论。

排日案实施期之七月一日,为国民永久不忘之国辱纪念日,兴业师已开始禁止美国映画上场映照,各团体亦开演说会,唤起国论。一般爱国者及大业社,对华族富豪其他阶级,皆希望际此国难,首先节约奢侈品,极力排去浮华轻佻,以重视对美问题,并印刷其他二三条项以书留邮便为配布,或企以七月一日访问其家庭,听其返答。如跳舞等之嗜好者,此时断然求其中止。一面亚细亚协会乘此机会,组织全国游说队,以亚细亚民族之团结,力为唤起国论。

他们认为,排日法案显然基于黄白人种的偏见,日本在巴黎和会代表有色人种主张的“人种平等案”,被一脚踢开,对此,亚细亚方面今后人种的感情与偏见将会增长,其结果,将会刺激比世界大战更加恐怖的国际感情。迄今为止,日本国民深信凭借国威,可以与白人先进国的国民并肩,并得到欧美文明国民的共同认可,日本成为世界五大国甚至三大国的一员,可是排日法案使得日本国民的自信被出卖,日本的国际地位陷于不利,原因只是出于人种的偏见。不仅日本,对于同属黄色人种的中国,美国一直以来也顽固地予以排斥,给予日本、中国、印度乃至埃及、巴勒斯坦等有色人种以深刻感铭。

上述日本之外的四个地方,均为世界的核心地带,回教徒聚居之处的气氛因此将会高涨,引起回教与白人之间的广泛冲突甚至战争。美国的行为对于世界的紧张局势犹如火上浇油,一些人认为会造成亚细亚的人种动员,这必然导致不安定。人种问题应当通过外交途径以和平手段取得谅解和互信,但同时亚细亚各民族间目前的冷淡关系应当大力改善,尤其要制止日中两国国民兄弟阋墙蠢举的重演,一致协力为东亚大局争取良好前景。今后亚细亚民族的命运,很大程度将视日中两国国民的协调与决心如何而定。

对于大亚洲主义的主张,日本的舆论反应并不一致,一部分人认为回到亚洲主义的立场相当危险,而主张回到亚洲立场的人士,至少也有两种取向,一是重新检讨日本的亚洲政策,调整或改变歧视侵略殖民亚洲弱小民族的做法,以求获得其他亚洲民族尤其是中国、朝鲜的谅解,进而与之结盟,成为亚洲的盟主;二是仅仅利用人种差别的话题进行动员,不放弃日本对亚洲弱小民族的利益,凭借强权进占亚洲的霸主地位。

石崎东国的《人种问题和亚细亚文化联盟》指出:排日案使日本在列国环视之中受到美国的侮辱,为三国干涉还辽以来日本从未经历的国耻。日本以美国为重正义人道的国民,为了日美亲善,从来相当忍让妥协。此番受到毫无道理、无视国际礼仪的羞辱,但也不能通过战争等手段来解决争端。他主张亚细亚实行文化联盟,以文化解放运动打破白种人限于白人的道德和限于基督的文明,根本解决人种问题,解放全人类,从而实现世界和平。日本虽小,中国虽不足畏,“亚细亚若联盟起来,就有一大实力了”。从前美国的排日,只是看作日美两国之间的问题,不顾中国人有同一的关系,亦未考虑白人和东洋全人种的关系。

若是以前巴里会议或华盛顿会议得奋起,应不致有如今日,在列国环视的中间,日本独受其国辱。所以东洋人要自救,亚细亚人联盟,当在这时候,以相当的威力,启白人文明的蒙,使东西文化得早整备。……若是这亚细亚文化联盟的事业,得成立于这机会,日本一国的国辱,反成“亚细亚人的亚细亚”最好的复兴纪念日,岂不是可欣的事么?

《改造》1924年6月号发表千叶氏的文章,呼吁“日本对同色民族要悔悟了”。该刊同期还发表了题为《东洋人联盟的目标》的文章,批评日本过去在教育、政治或社会生活各方面专要努力欧化,结果不仅失望于有色友邦,且有违背有色友邦的行动,说是日本若不将黄色的脸子,糊涂做白色,则恐怕不能列在五大国之一,就是日本学穿不合身的洋服,要求与白人受平等待遇。然而日本果然得到白人平等的待遇吗?排日法案即得到清楚答案。这是日本国民幡然由洋人崇拜的噩梦中觉醒起来,觉悟自己之中有比洋人更贵重的文化存在的时机,今日东洋人联盟之声是自觉者的呼唤。

文章认为,欧美人自负为优等人种的心理,是根据最近一世纪的历史和物质科学文明的优越,无视以前的历史和文明的其他方面,实则欧美人没有建造精神文明的能力,一旦与自己的利益不合,便不以正义为正义,不以真理为真理。只有依赖东洋人的力量,即东洋人的政治、经济、军事势力能与洋人对抗或优胜于洋人时,正义与真理才能发现于全世界,国际和平的基础存在于东洋人的联盟。提倡东洋人联盟,不仅要与西洋人对抗,更要进而教化白人,再铸造白人做新的正义人。历史证明,东洋人在精神方面和道德方面都很优秀,完成自己兼以教化他人,是人类的使命,也是东洋人的使命。东洋人联盟就是实行这一使命的手段。

日本众议院议员神田正雄的《排日法和全亚细亚的问题》表示:排日法是日华提携的促进,反对排日的正当性,须对外解决对华问题,对内讲究台湾、朝鲜问题。中国大而实力缺乏,日本虽有实力,仍受美国愚弄,须与中国提携,才能收到实效。两国亲善的障碍为“二十一条”,应当废除形式,重新缔结同样的条约,以尊重爱面子的中国人的国民性。禁止华工的政策也要改变,许可具有相当于日本六年义务教育程度的人入境。日本对欧美诸国采取正当行为,对中国则被欧美人所误,行为不当,应当谨慎。中国怨恨日本比怨恨欧美更甚。要实现共存共荣,相提携于世界,日本应示以大国民的胸襟气度。对于台湾、朝鲜,则要尊重其文化风俗,注意民意,给予参政权(其时台湾设置议会运动勃兴),不能以支配者征服者的态度一味进行压制,以自己为本位强欲同化。这样才能堂堂正正地反对美国排日。

东京的《日本及日本人》半月刊发表军学各界名流的论文,对美国的态度更加激烈,大多主张联络中国,结合东亚各民族同盟以抵抗美国。具体做法例如,与中国缔结人种同盟,于东京、大阪、北京、上海举行同盟成立仪式,由政府予以支持。是年10月,该刊还编辑出版了《大亚细亚主义》特集,收录50位各界人士关于大亚细亚主义的意见,认为排日移民法是对全亚细亚民族大宣战的布告,应当惩罚美国,要确立大亚细亚主义,唤起内外舆论。作为手段,是以在日本培养成熟的儒教和佛教为日中印三国提携的连接点。甚至鼓吹以大亚洲主义为对抗美国门罗主义的亚洲门罗主义。

对于上述主张,稍持异议者只是怀疑亚洲各国相互提携的可能性,或以为应当用正义人道对抗人种歧视,避免基于人种不同而产生的对抗。东京《朝日新闻》也发表社论,高唱对华亲善论。《台湾日日新闻》则认为移民法案不仅令日本人不快,也是对有色人种的最大侮辱和黄白人种之间的挑战,日本应当谋求亚细亚民族的大团结,日本政府对于美国的排日应采取积极对策,并充分利用这一时机。

也有人从另一面对于亚细亚联盟表示异议,日本报载《亚细亚联盟之真精神》,反对以取消“二十一条”,撤废日本禁止华工入境,开放朝鲜、台湾、放弃满洲等为亚洲各民族结盟的先决条件,认为日本的衰颓非亚洲复兴之道。这实际上是企图继续原来的侵略殖民政策,用强横手段占据亚洲的霸主地位。所以英文《日本纪事报》批评道,日本人一方面主张人种平等、亚洲同盟,反对排日,但是另一方面,对于美国的排华、排印以及日本自己的排华,均未能仗义执言,对于日本剥夺高丽、台湾人和华侨的自由的行径,亦默不作声,其目的只在扩充日本的对美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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