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生活的悲剧感

哲学的快乐:干瘪的思考vs.激情的生活 作者:[美]罗伯特·所罗门


我衡量人伟大的公式是amor fati(热爱命运):他不要任何事情有所不同,不管是过去、未来还是永恒都一样。也不只是忍受必然之事,更不是隐瞒它……而是爱它。

——弗里德里希·尼采,《看那这人》

生平第一次,我全心接纳整个宇宙亲切的无动于衷。

——默尔索,见加缪的《局外人》

哲学家要谈论正义,相对容易:与主题保持距离,将其抽象并简化为一种理论,毫无结果地争论着权利与需要、应得与平等之间的冲突。其他主题可没那么容易谈论。我认为,其中最为困难的主题,是人类苦难这一可怕事实。哲学的快乐敢于面对悲剧的现实吗?

这里,我们不妨猜想,哲学之所以追求形式化和“干瘪”,是有其隐秘动机的。人类苦难就其本性而言,绝不会是“干瘪的”。“哲学性”这一表达,通常被用以指称一种通过思想处理不幸的能力,但是,有了专业面貌的哲学却不愿面对既困难又敏感的悲剧问题,在这方面的无能已经臭名昭著。没错,有大量哲学文献谈论二战中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这是近代最为恐怖的大规模悲剧和罪恶,但这类文章保证不会出现在主流期刊上。但作为罪恶的一个例子,大屠杀引起了谴责和人类的自我审视,而不会像是在自然灾害(地震、龙卷风、流行病肆虐)之后,唯有无可指责的可怕沉默。为什么恐怖之事会发生在好人身上?我们应如何反思悲剧?我们应如何应对疾病和令人颓废的意外?除了通常的陈腐话语和安慰之外,对于一个失去至爱或手臂或视力的人,我们哲学家能说些什么?当某个最终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应如何生活,如何思考?我们全都遇到过或读到过一些杰出的圣贤,在遭受了最惨痛的不幸后,仍欣然接纳生活、应对从容,甚至不乏幽默。哲学能帮助我们做到这样吗?

我们可能想区分悲剧和不幸(或诸种不同的悲剧),认为后者是生命不可避免的方面,而前者只属于极其高贵的人,比如“俄狄浦斯的悲剧”或“李尔王的悲剧”。但在这里,我们心中的平等主义会冲出来,反抗这种贵族(和戏剧)传统。我们认为,一位公主或普林斯顿大学研究生的苦难和不幸,并不比一位乞丐或街头流浪汉的苦难和不幸更沉重(和更不沉重)。但考虑到近来好几位名人过世,舆论大肆宣扬,公众纷纷哀悼,我们或许可以说,我们人类似乎未必真的认为所有苦难都是同等重要的。尽管如此,这个哲学观点仍可通过平等主义的方式得到。何为苦难——什么使人痛苦——可以说因事因人会极其不同。但是苦难本身,是每个生命的一部分,而且作为悲剧,它不仅仅是苦难了。我将表明,作为悲剧,它有其意义。什么赋予苦难以意义,这是哲学要探究的问题。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正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撰写了他的经典作品《生命的悲剧感》The Tragic Sense of Life)。不幸的是,今天这书极其主题已被逐出“正典”行列。事实上,已经没有认真的哲学专业学生阅读《生命的悲剧感》,也没法理解其对悲剧的敏感。乌纳穆诺论述的死亡、苦难和不应有的不幸等尖锐问题,实际上处于世界上所有宗教的核心,但已经完全被排除在哲学之外。乌纳穆诺的视野说到底是宗教的,但接近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绝望语气,而非克尔凯郭尔那种“给忧郁者带来好消息”的旋律。人类生活的残酷事实,就是苦难不会消失,邪恶得不到救赎。我们的理性如是说。

作为一个早期的存在主义者,乌纳穆诺采取的是一种“非理性主义的”路线,反对对苦难和邪恶的哲学问题做任何科学或“客观的”回答。他论证说,理性只能把我们导向怀疑论。它会让生活失去意义。像帕斯卡尔和克尔凯郭尔(他心目中的两个哲学英雄)一样,乌纳穆诺坚持认为必须用信仰来反对理性。但是,信仰虽然是理性和绝望之外的选择,却难以摆脱理性的阴影,因此它也逃不脱怀疑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无法不理性的。

在其对这一困境的尝试性回答中,乌纳穆诺追随克尔凯郭尔,用了“信仰的跳跃”,可以说是克尔凯郭尔的“主观真理”之一种,它超越了理性和客观性。但与克尔凯郭尔不同的是,乌纳穆诺发现,无论如何全身心地激情投入,总还有理性搅在其中。我们无法忽视或否认不可摆脱的苦难和无法救赎的邪恶这些事实,我们最终也无法看透它们。有时,乌纳穆诺认为面对这一“绝望”本身就是人类生活的意义。(后来,加缪主张生命的意义就是勇敢地面对“荒谬”。)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是一种反叛形式,即对理性的反叛,坚持要充满激情地相信理性无法令人我们相信的东西。生命的意义在激情中才能找到——浪漫的激情、宗教的激情、工作和游戏的激情,以及面对理性“知道”无意义的事情仍勇于献身的激情。相比较一下,站在理性这一边的哲学就是某种退却了,充满了嬉戏的心神烦乱和自我欺骗。

这里我要为之辩护的观点,呼应了乌纳穆诺的洞见,但我没有他那种病态联想和假作英雄的姿态。作为一个存在主义者,乌纳穆诺很看重个人责任,强调个人担当的重要性。不管生命是否有意义——无论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通过担当而富有意义。正是在这种富有意义的语境中,苦难和邪恶从人类生存的中心舞台退居两侧等待(但它们必定还会出场,没有固定方向,也不关心剧本情节的发展)。确实,理性被证明为是这种担当和意义的敌人,尤其是犬儒主义——它完全不考虑所有这些努力——其他把生活的悲剧还原为缺乏个人意义的逻辑难题的哲学,也是如此。这些理性的设计容纳了悲剧,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从我在这本书里已经说到的论点来看,很显然我会认为,乌纳穆诺像许多存在主义者一样,过分夸大了理性与“心”之间的对立,因此也在终极意义问题上夸大了理性与信仰之间的对立。但我认为他如下的说法是对的:我们主要在自己最强烈的激情中寻找意义,也通过自己充满激情的担当创造意义。在我们的生活中,爱肯定有这样的地位。我们的团体感、我们的正义激情、我们对工作的担当——对于我们而言重要的,不应是工作所得(薪水、丰厚的酬报、他人的认可和名声),而是工作本身、技艺和天分的展现、社会角色、担当和责任。

但是这里,悲剧和苦难就登场了。如果生命的意义是我们所创造的意义,那就得认识到我们的激情和计划有着致命的偶然性。它们没有任何必然性。实际上,我们自身也没有必然性。恰如加缪和乌纳穆诺两个论证的那样,我们的担当终究是有限的,对于“为什么”的问题不存在最终的答案,一切都结束于死亡(根据这两位作者的说法,即“人的归宿”)。在这里,乌纳穆诺发现,自己在突然爆发的绝望与无边的放肆中难以抉择。我们要求不朽,或与上帝同一。(“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在较为理性的言辞中,乌纳穆诺只是提倡宗教——他自己就皈依了天主教。但悲剧是真实的、不可否认的,无论我们做什么、如何“飞跃”。加缪像乌纳穆诺一样,将显而易见的事实转变为一种英雄姿态。他称之为“保持荒谬的活力”和“反抗”。西西弗斯“带着不屑和挑衅”向着处罚他的诸神挥舞着拳头,因此同时既肯定又超越了他的荒谬处境。

在这种准理性、特别存在主义的态度中,有某种既美好又病态的东西。向上帝或诸神挥舞着弱小的拳头,极其鲜活地突显了人性,既徒劳无功,又充满意义。当然,这些行为没有带来任何可想象的不同,改变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态度。我们理性的、更为合理的哲学心灵会抵制这种荒谬的姿态,而简单地主张生命确实是有意义的,尽管这是因为深远的(关于生命意义的)哲学问题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换句话说,生命的意义恰恰在于欠缺,在于不去认真对待这一问题。但是,乌纳穆诺和加缪(还有萨特)高妙和富有启示的地方,正在于既拒绝忽视这一问题,又不因这一答案陷入绝望。他们挑起了一种不可解决的张力,这种张力不在于理性与激情,而在于我们充满激情的担当,与我们明确地意识到即使如此,自己的生命最终也不是操控在自己手里。

我认为,存在主义者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在于,他们坚定地认为不可用哲学的毯子来掩盖最棘手的问题,也不可用哲学的镊子苛察它们。苦难与死亡都是真实的。我们计划最终的挫败,是不可避免的。爱不仅意味着失去的可能性,而且若不考虑那些浪漫的幻想,还意味着这种失去的不可避免性。我们试图把自己对生命的爱与在不安的哲学意识中对未来的恐惧,结合在一起。乌纳穆诺是对的。我们的激情永远无法逃避或超越理性。(实际上,并不存在不带理性的激情。)加缪是对的。在我们理性的、过分要求的心灵与“无动于衷的”宇宙(无论心灵与宇宙之间如何区分)之间的“荒谬”对峙之外,并没有可行的替代方案。苦难是不可否认的。耽于其中同样没有必要,但若哲学并非是不可承受的轻盈或“干瘪”,那就必须试图与不可避免之事讲和。简而言之,苦难有其意义,因为生活有意义。表面上看,悲剧似乎摧毁了这一意义。那么,悲剧可能有意义吗?

首先,我们不必像乌纳穆诺那样走那么远,先来清除一些哲学假设好了。在真实生活中,正义和理性都有其限制。在抽象层面上,我们可能坚持认为,德性应有奖酬,恶习该有惩罚,傲慢要有报应;但在现实层面上,我们知道生命并不公平,不幸也会落在无辜者和有德者身上,儿童会因自然灾害而夭折,人们在“期限未到”前死去,有时这种死亡发生在难以获得的成功即将到手之际,而坏人也常常兴旺发达,有时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当然,恶行确实得到报应时,我们会有一种略带愧疚感的满足,而善行奇迹般得到奖酬时,我们也会感到无私的欢愉,但我们不会装作事情总是如此,或认为世界终究是公正的。唯有在哲学和神学中,我们才敢于主张——或直接假定——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有个解释,可以给出理性的说明,或者隐藏着这样的要求,即应该存在这样一个理性的说明。我们知道,生命中坏事总是有的。此时我们所珍视的理性也就显现了其较为尴尬的面相:我们有能力也很乐意将它理性化。恰如尼采所说,甚至用糟糕的理由来解释宇宙,也比根本没有解释好得多。

“能说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对极度不幸的恰当回应,因为面对巨大的人类悲剧,语词和观念似乎没什么作用。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又必须说些什么,即使只是安慰和同情,也至少意味着在努力去理解不幸,从中读懂某种意义。在此,哲学就有其实际的好处了。比如,道家在这一方面就显得极为卓越。它教我们认识到,事情的发生乃是保持其他事物之所是的必然,然后在一个全盘的观点上明白事物的重要性。(与之相反,犬儒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认为,在较为宏大的视野下,每一个事物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信奉庄子却不受其影响。但是,如果哲学能对悲剧问题有所助益,也就能掩盖悲剧问题。理性太容易转变为理性化。我们无视一切理由和感受,宣称:“这也算是结局圆满了。”或者,用空洞的神学说辞“这是上帝的旨意”来打发可怕的悲剧。“从理性到理性化”很简洁地突显了两类回应之间的差别:我相信一些回应是适当、敏锐、哲学上正当的,另一些回应则是不适当、不敏锐、哲学上可疑的。如果我们想要试着把握悲剧,那就让我们从哲学上可疑的一个例子开始。

比如,无论针对痛苦想谈别的什么,首先要有这一感受。而苦难无论是什么,它首先是经验,其次才是评价的主题,成为“伤害”或“损害”(霍布斯)。哲学话语中盛行的“最不利者”和“最糟糕者”这些措辞,不过是陈词滥调。从经验上来说,关于营养不良、疾病和贫穷的统计数据,总是要比一个受苦者的悲惨遭遇好忍受得多。比如,人们可以一直围绕统计方法进行争论,有效地转移对苦难处境这一可怕现实的注意。

在电影《大峡谷》中(Grand Canyon),丹尼·格罗夫(Danny Glover)饰演的角色说,“恐怖的事情终会发生。”当然,这事显而易见,通常根本无需提。人们也不想听。因此,电影尽管大受赞誉,却因票房而很快下档了。

Miguel de Unamuno, The Tragic Sense of Life, trans. A. Kerrigan (Princeton, N. 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5, 29.乌纳穆诺(1864-1936)可能是西班牙最伟大的哲学家,他也以其哲学富有西班牙特质而倍感骄傲,这或许就解释了他的哲学为何被法国、德国、英国和美国哲学家所忽视。除了撰写哲学论文之外,他还能写一流的诗歌、小说和文学评论。

见彼得·科斯滕鲍姆(Peter Koestenbaum)论乌纳穆诺的论文,载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 Paul Edwards (New York: Macmillan, 1967), vol. 8, 182-185.也见J. J. Ellis, The Tragic Pursuit of Being: Unamuno and Sartre (Tuscaloosa: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1988).

“【人】进行哲思,要么是为了顺从生活或在其中寻求终极目的,要么是分散心神以忘却悲痛,要么是为了消遣和娱乐。” The Tragic Sense, 29.

唐吉可德是乌纳穆诺眼中存在主义英雄的典范,但乌纳穆诺本人没有任何模仿英雄的做派。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支持同盟国,反对德国,也反对佛朗哥(Franco)的法西斯政权。他于1936年被软禁在家中,之后不久去世。

当然,一个人可以有毫无意义的责任,但只有在更宽广的语境下,在一个人认可和接纳的担当和责任中,这种说法才有意义。我们说,犬儒主义就有这样的全面观念:所有责任都是无意义的。

但是,恰如加缪在重述西西弗斯的故事时认识到的那样,永生不能解答生命的无意义,即荒谬。当然,若生命之所以被认为无意义是因为死亡,那永生会是个恰当的解救之道。但是,若生命的无意义是因为苦难的不可避免,那永恒苦难的生命确实是无意义的。

无疑,这里首要的例子是伟大的悲观主义者亚瑟·叔本华。World as Will and Idea, trans. E. F. Payne (New York: Dover, 1966).

例见第六章开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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