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卑情结

自卑与超越 作者: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个体心理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自卑情结”,如今已广为人知。许多学派和学科分支的心理学家都采纳了这一概念,并将其应用在自己的实践中。但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总是能完全理解并正确使用这一概念。举个例子,如果只是告诉患者他们有自卑情结,这并不会有任何益处。这么做只是强调了他们的自卑感,却不能为之指出克服之道。我们必须找出他们的生活方式所暴露出的力不从心感,并在他们气馁的时候给予鼓励。

所有精神有疾患的人都有自卑情结。他们区分于旁人的特点是,都会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下感到无法过一种有用的生活,会为自己的努力和行为设定种种限制。为他们的麻烦取个名字根本于事无补。“你是被自卑情结困扰着的”,我们没法用这样的话来让人们变得勇敢。就好像我们不能对头痛的人说:“我能说出你得的是什么病。你这是头痛!”这毫无帮助。

如果问他们是否觉得自卑,许多神经官能症患者都会回答“没有”。有的甚至会说:“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比身边的人都强。”我们不必提问,只需观察他们的行为就足够了,行为会将那些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的小花招暴露无遗,他们靠这些小花招来确认自己的重要性。例如,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傲慢自大的人,就可以猜测他的感受:“别人想要看轻我。我必须向他们显示出我是个重要人物。”而如果我们看到有人在说话时辅以强烈的手势,也可以推测他的心理是,“如果不强调一下,我的话就毫无分量”。

我们不妨猜测,在任何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举止背后都有一种亟需隐藏的自卑感存在。这就如同一个担心自己太矮的人总会踮起脚尖走路,好让自己显得高大一些。有时我们能在两个孩子比较身高时看到这种行为。害怕显得矮的那一个会尽力挺直身体,全身绷得笔直,他会努力使自己显得比实际上更高一些。如果我们问那个孩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矮了?”很难期待他会承认这一点。

因此,我们很难假定一个带有强烈自卑感的个体会是个看起来柔顺、平静、自制并且和善的人。自卑感的表现方式有千百种,或许我能通过三个孩子第一次被带到动物园的故事来加以说明。当他们站在狮子笼跟前时,其中一个躲在了他妈妈的裙子后面,说:“我想回家。”第二个孩子站着不动,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却说:“我一点也不害怕。”而第三个孩子凶狠地瞪着狮子,问他的妈妈:“我能向它吐唾沫吗?”三个孩子其实都感觉到了害怕,但每个人都用了与自己的生活方式相符合的方式来表达。

我们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一些自卑感,因为我们都会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如果我们能保持勇气,就能通过唯一直接、现实和令人满意的方式来消除这种感觉,那就是改善现状。没有人能长期忍受自卑感,人们会被压力逼迫着采取某些行动。但假如一个人丧失了信心,假如他认为脚踏实地无法改善自己的处境,但又因为无法继续承受自卑感带来的压力而想要摆脱它,那么他们就会采取行动,虽然只是徒劳。他们的目标仍然是“凌驾于困难之上”,但却不再试图跨越障碍,而是力图说服甚至强迫自己凭空产生优越感。与此同时,他们的自卑感会越来越严重,因为造成自卑感的情况并未改变。既然问题的根源还在,那么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过是让他们更深地陷入自我欺骗之中,而所有的问题都会堆积起来,越来越急迫,压力越来越大。

如果只看到类似的行为而不试着去理解,那我们会认为这些行为是漫无目的的。毕竟他们给人的印象不像是在有计划地改善自己的处境。但是,一旦我们发现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在忙于获得充实感,却又已经放弃了所有改善处境的努力时,这一切行为就都可以解释了。如果感到软弱,他们就会创造出一些能令自己感觉强壮的情境。不是锻炼自己变得强壮起来或更有能力,相反,他们选择让自己在自己的眼中“显得”更强壮。他们自我愚弄的努力只能在某些部分获得成功,当他们感到无法应付工作上的困难时,就可能在家里成为一个暴君,以此来确认自己的重要。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欺骗自己,都不能真正消除他们的自卑感。生活仍旧是老样子,自卑感也一如既往。在个人的心理假面下,这是一股永远存在着的暗流。像这样的情况,我们就可以真的称之为“自卑情结”了。

到了给自卑情结下个明确定义的时候了。当有问题出现时,如果个体无法恰当地适应或应对,并且坚信他们一定没有办法解决,这就是自卑情结的表现。从这个定义里,我们可以看到,愤怒、哭泣和逃避责任的辩解一样,都可能是自卑情结的表现之一。由于自卑感总是会带来压力,所以相伴而来的常常是争取优越感的补偿性举动,但这些举动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这种谋求优越感的行为指向的恰是生活中无意义的一面。真正的问题被搁置起来,置之不顾。个体将试着限定自己的活动范围,更在乎“不要失败”而非“争取成功”。表现出来便是犹豫不决、固步自封,甚至在困难面前畏缩逃避。

这种态度在广场恐惧症的病例中表现得很清楚。这种病症代表的是一种固执的观念:“我一定不能走太远。我必须停留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中危机四伏,我必须避开它们。”如果紧抱着这种态度不放,个体就会将自己困在一个房间里,甚至缩在床上不肯离开。

自杀是逃避困难的最彻底表现。就这样,在面对生命里的重重困难时,人们放弃了,而且确信他们无力改变任何事情。当我们认识到自杀常常是一种谴责或复仇时,就能理解蕴含其中的对优越感的追求了。自杀者总是将他们的死亡归咎于他人,仿佛在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最敏感的人,而你却对我如此残忍。”

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神经官能症患者都会限定自己的活动范围以及他们与世界的联系。他们竭力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掩盖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将自己安置在感觉能够掌控的情形下。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为自己构筑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关上房门,与世隔绝地过日子。至于是恃强凌弱,还是抱怨不休,这就取决于他们的教养了:他们会选择所能找到的最适合自己目标的策略。有时,如果他们对一种方法不满意,也会去尝试其他的。不管具体方式是什么,目标始终是一样的——那就是,无需费力改善环境便能获得优越感。

例如,如果一个沮丧的孩子发现眼泪是帮助他达到目的的最好办法,那么他就可能变成一个爱哭的小孩。爱哭的孩子会长成忧郁的成年人。眼泪和抱怨——我将它们称为“水性的力量”——可能成为干扰合作、奴役他人的最佳武器。爱哭的孩子与饱受羞怯、窘迫、负罪感困扰的人们一样,他们的自卑情结都很明显。这类人很乐意承认自己的弱点,承认他们无力照顾好自己。他们想要隐藏的,是对于支配地位的迷恋,是不惜一切代价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欲望。与之相反,爱吹嘘的孩子首先表现出来的是看似优越情结,但只要我们认真观察他们的行为,而不是只听其言论,很快就能发现他们所不承认的自卑感。

所谓俄狄浦斯情结,事实上不过是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狭小空间”的特殊案例而已。如果个体害怕在广阔世界中面对爱的问题,则必然无法将自己从神经官能症中成功解脱出来。如果他们将自己限定在家庭小圈子里,那么发现其性欲对象也被限定在这个范围内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由于不安全感作祟,他们从来没有把目光放到最亲近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们害怕无法像驾驭自己小圈子里的人一样驾驭其他人。俄狄浦斯情结的患者大都是那些被父母溺爱的孩子,他们被宠得以为自己的愿望就是法律,却又从来没有认识到,他们也可以在家庭之外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喜欢和爱。即便在长大成人之后,他们仍旧离不开父母。在爱情中他们要的并不是一个平等的对象,而是一个奴仆;而最忠心耿耿的奴仆无疑就是他们的父母。我们大概可以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诱发俄狄浦斯情结。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让他的母亲溺爱他,阻止他对其他人产生兴趣,同时让他的父亲对他冷漠甚至于无情。

所有的神经官能症的表征都体现出受限制的行为。从口吃者的言语中我们能看到一种犹豫的态度。残余的一点社会兴趣促使口吃者与其他人发生联系,但自信心不足和对失败的畏惧又与他们的社会兴趣产生冲突,因此他们在说话时总是犹犹豫豫的。在学校里表现“迟钝”的儿童,年过三十却仍然没有工作的男人或女人,逃避婚姻问题的人们,不断重复一个动作的强迫症患者,总是疲倦到无法应对日间工作的失眠者——所有这些人都显示出了一种自卑情结,正是它妨碍了他们在解决生活问题上取得进展。有手淫、早泄、阳痿和性倒错等性问题的人都表现出一种错误的生活方法,他们接近异性时会有局促不适感。从中可以看出与之相伴的优越感诉求——如果我们问:“为什么会有这样力不从心的不适感呢?”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因为他们为自己定下的目标太不切实际了。”

我们已经说过,自卑感本身并非异常。它是人类处境得以改善的动力之源。举例来说,只有当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未来进步的需要时,才可能促成科学的进步;它是人类为谋求命运改变而努力的成果,是更进一步了解宇宙世界并得以从容应对的结果。事实上,在我看来,一切人类文明都是基于自卑感而发展起来的。想象一下,如果有一位外星访客来到我们的星球,他一定有这样的感慨:“这些人类,建立起了他们的团体和制度,竭尽全力保障他们的安全,修起屋顶来避雨,做了衣服来保暖,铺好街道路面来让行走更方便——显然,他们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生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确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生物。我们没有狮子或大猩猩的力量,许多动物都拥有比我们更好的天赋来单独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有的动物会集结成群来弥补他们个体的弱小,但人类所需要的合作比我们能在自然界任何其他地方看到的都更多样、更根本。

人类的孩子尤其弱小,他们需要被保护照顾许多年。既然所有人类在生命之初都曾一度是最年幼弱小的生物,既然人类离开合作就彻底只能仰赖大自然的慈悲而活,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没有学会合作的孩子会陷入悲观和挥之不去的自卑情结中了。同样,我们也能明白,为什么哪怕是最有合作能力的人,生活也会不断地给他出难题。没有个体能感到自己已经抵达了他们的终极优越目标,能够完全掌控他所身处的周遭环境。生命太短暂,我们的身体太孱弱,生命的三大问题总是在寻求更加丰富完美的解决方案。我们总是能找出一个临时的解决方案,但却永远不会对我们的成就感到完全满意。无论如何,努力仍会继续,但唯有合作的人会充满希望地做出有益的努力,为改善我们的共同处境而努力。

我想,没有人会因为永远无法抵达我们的终极目标而忧心忡忡。不妨让我们设想一下,一个单独的个体,或是整个人类,达到了再也没有任何困难的境界。显然,这种情况下的生活好比一潭死水,一切事情都可以预知,都可以提前计算得出来。明天不会带来任何未知的可能,未来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期待。我们对于生活的兴趣大多来自不确定的未知。如果我们能够确知每一件事情,如果我们无所不晓,那将不再有争论,也不再有发现。科学走到了尽头,我们身边的世界就像不断重复的故事,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为我们带来了完美理想的艺术和宗教将不再有任何意义。生活中的挑战不可穷尽,这是我们的福气。人类的奋斗永不会停歇,我们总是能找到或制造出新的问题,创造出新的合作和贡献的机会。

然而神经官能症患者的发展却在一开始就被阻断了。他们对生活中各种问题的解答停留在肤浅表面,他们个人的难题被相应放大。而普通人能够为他们的问题找出更有意义的解答方法,他们能够不断前进,遇到新的难题,找到新的解决之道。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渐渐具备了有益于社会的能力。他们不会掉队成为同行者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也不会需要或要求特别的照顾。相反,他们能够满怀激情地前行,独立解决遇到的问题,协调统一他们的社会情感与个人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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