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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与眷恋的纠缠(1)

蒋勋说文学之美 作者:蒋勋


我想先与大家分享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到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诗人好像走到庙里抽了一支与他命运有关的签,签的第一句就是“向晚意不适”。“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时候,不仅是在讲客观的时间,也是在描述心情趋于没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当我们觉得生命非常美好时,恐怕很难意识到生命有一天会结束。如果意识到生命会结束,不管离这个结束还有多远,就会开始有幻灭感。因为觉得当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在这个不确定的状态中,会特别想要追求刹那之间的感官快乐与美感。

白天快要过完了,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有一种讲不出理由的闷,即“意不适”。晚唐的不快乐绝对不是大悲哀。李白的诗中有号啕痛哭,晚唐时只是感觉到闷闷的,有点淡淡的忧郁。在杜甫或李白的诗里都可以看到快乐与悲哀之间的巨大起伏;可是在李商隐的诗里,你永远看不到大声的呐喊或者呼叫,他就算要掉泪,也是暗暗地在一个角落里。“不适”用得非常有分寸,这种低迷的哀伤弥漫在晚唐时期,形成一种风气。

这种讲不出的不舒服要如何解脱呢?“驱车登古原”,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去散散心吧,疏解一下愁怀。乐游原是当时大家很喜欢去休闲娱乐的地方,这里用了“古”字,表示这个地方曾经繁华过。

曾经繁华过,现在不再繁华,作者的心情由此转到“夕阳无限好”——在郊外的平原上,看到灿烂的夕阳,觉得很美。“无限”两个字用得极好,讲出了作者的向往,他希望这“好”是无限的,可是因为是“夕阳”,这愿望就难免荒谬。夕阳很灿烂,但终归是向晚的光线,接下来就是黑暗。诗人自己也明白,如此好的夕阳,“只是近黄昏”。二十个字当中,李商隐不讲自己的生命,而是描写了一个大时代的结束。

这首诗太像关于命运的签。大概每一个人出生之前就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许也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晚唐的诗也可以用这二十个字概括。已是快入夜的时刻,再好的生命也在趋向于没落,它的华丽是虚幻的。从这首诗里面,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李商隐的美学组合了两种完全不相干的气质:极度华丽,又极度幻灭。通常被认为相反的美学特征,被李商隐融会在了一起。

李商隐的很多哀伤的感觉都是源于个人生命的幻灭,可以说是一种无奈吧;感觉到一个大时代在慢慢没落,个人无力挽回,难免会觉得哀伤;同时对华丽与美又有很大的眷恋与耽溺,所以他的诗里面有很多对华丽的回忆,回忆本身一定包含了当下的寂寞、孤独与某一种没落。这有点儿类似于白先勇的小说,他的家世曾经非常显赫,在巨大的历史变故之后,他一直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那个回忆太华丽,或者说太繁盛了,当他看到自己身处的现实时,就会有很大的哀伤。他写的“台北人”,某种程度上是没落的贵族。同时生活在台北的另外一些人,可能正在努力白手起家,与白先勇的心情绝对不一样。晚唐的文学中有一部分就是盛世将要结束的最后挽歌,挽歌是可以非常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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