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反共文学观潮记(5)

文学江湖 作者:王鼎钧


我没有忘记,反共文学传达的讯息,台湾作家并不喜欢,但是文学的学习观摩者应该可以把内容和形式分别对待。那时中国三十年代的新文学作品列为禁书,本省作家无可取法,反共也许讨厌,文学技巧尤其是语言,那是天下公器。那时台湾的同行们正在勤奋锻炼中文,吴若的舞台剧本,钟雷的朗诵诗,凤兮的杂文,田原、陈纪滢的小说,反共成色十足,语言的成色也十足,虚心学习的人可以各取所需,王蓝、杨念慈、朱西宁、司马中原的叙述方式,也足以开扩视野,助长文章气势。

今天史家和文评家检视当年的反共文学,肯定了一些作品,这些创作大都和“文奖会”的运作无关。后来了解,国民党中央察觉反共文学将如海潮汹涌,惟恐泛滥为患,特地以奖励的方式导入河道,否则反共文学可能演变成对国民党失去大陆的检讨批判。试看陈纪滢在他的《贾云儿前传》里,暴露了特务机构罗织无辜,王蓝在他的《蓝与黑》里,记述了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接收沦陷区的恶行,反共报人龚德柏演讲,痛陈蒋介石在内战中犯了战略错误,稍后王健民出版《中国共产党史稿》,分析中共何以能取得政权,指出国民党失国的种种原因,毫不留情。《野马传》更是借着女主角绝望中的悲愤作出这样的结论:共产党,国民党,都是坏蛋,没一个好东西!国民党的防堵确有“先见之明”。

另一个可能是,文学作品的多义和暧昧反而有助于“为匪宣传”,反共文学发生的效果应该符合预期,没有偏差。口号是最不容易误解的东西,所以有些反共文学不惜流为口号化。这就是为什么台湾对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匈牙利小说家凯斯特勒的《正午的黑暗》(也有人译作《狱中记》)、张爱玲的《秧歌》都不喜欢,无奈那是美国新闻处推广的冷战文宣,党部无可奈何。

台湾域内的作家冷暖自知。姜贵告诉我,他在台湾的坎坷,大半因为他写了《旋风》。陈纪滢的《贾云儿前传》,王蓝的《蓝与黑》,也都有忧谗畏讥的经验。司马桑敦的《野马传》在香港发表出版,党部鞭长莫及。一九六七年,台湾已是百家争鸣,《野马传》修正了,台湾出版,还是遭到查禁。即使到了七十年代,《中国时报》发表陈若曦的《尹县长》,仍然引起一片惊惶。

“文奖会”看重长篇小说,那时小说以创造人物为首要,反共小说里的中共干部是什么样的角色?事关对中共的认识和研究。那时党内党外都跟研究中共问题叫“总裁心理学”,研究者要揣摩他老先生的想法找材料下结论,反共小说(还有戏剧)也成了“总裁心理学”的一个章节。中国共产党兴起,并非因为中华民国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有重大缺陷,而是因为“西风东渐,俄式邪说输入,国民道德堕落,无赖无耻的人受煽动蛊惑成为暴民”。这就大大窄化了题材也降低了境界。那年代半个世界(也许该说大半个世界)都在反共,东西对抗,称为“冷战”。反共并非国民党一家之言,但是台湾早期的反共文学却是国民党闭门造车。

当年“文奖会”的真正任务,乃是对反共文学寓禁制于奖励,这就难怪“反共文学”总是感情太多、才情太少,纪实太多、暗喻太少,素材太多、形式美太少。中国大陆的文学理论家黎湘萍指出,那些反共文学“把小说当做历史写”,说得含蓄,也说得中肯。“国家不幸诗家幸”,时代对作家甚厚,作家对时代的回报甚薄,“百样飘零只助才”,无奈“一代正宗才力薄”!他们“我志未酬人亦苦”,他们尽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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