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笑傲坎坷人生路(21)

我家的故事——陈白尘女儿的讲述 作者:陈虹


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依旧是冲着我笑了笑,就像是患了一场极其普通的感冒:“走,回家吧!”跨出大门时,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别那么紧张!——既然已经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就让它与我这个老头子继续‘和平共处’吧!”

父亲的微笑永远都是平静而又慈祥的,它平静慈祥得竟让我们失去了警惕,全都大意了起来——

他对着母亲笑,笑中充满了爱恋。

天晴时,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在庭院中散步:“你看,两个人齐步走,就有四条腿,不比两条腿安全得多吗?”他喜欢庭院中的那片竹林,后来不得不坐轮椅时,就常常由母亲推着,二人的身影衬着西边的晚霞嵌在了那丛郁郁葱葱的竹林中。天阴时,他俩则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讲故事:什么“城头大战”啦,什么“赤膊上阵”啦……后来,母亲在祭奠父亲的文章中这样写道:“……你忘了,这些故事,早在五十多年前,你就给我讲过了。如今你又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就一遍一遍地倾听,以回忆往事为乐趣,度过我们平静而又温馨的晚年。”那天,父亲拿起了笔,为母亲写下了此生对她的感激:“柔情似水,意志如铁;共患共难,同枕同穴。”母亲哭了,父亲却又打趣起来:“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眼光中满是深情。

父亲对着我们姐俩笑,笑中充满了慈爱。

他说:“帮着爸爸把《陈白尘文集》编出来好吗?”我们姐妹俩便全力以赴地上阵了。于是我们第一次完整地听到父亲对自己创作生涯的回忆,他说:“作品里每个人物的灵魂深处,无不有着作者的坦然的自白;甚至作品的整个生命,都是由作者的人格和灵魂所组成。”于是我们也第一次完整地听到父亲的“歌喉”,虽说五音不全,几乎不成调子,却能听出是《棹歌》——当年南国艺术学院的校歌:“南国风光,新兴机运,等闲莫使夕阳斜……”

父亲对着两个外孙笑,笑中充满了疼爱。

在家里,外孙们从来不喊他“外公”,而是叫“好公”。一个“好”字,真是情意绵绵啊!大的那一个,小学刚毕业,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创作”出了一部长篇“科幻小说”;“好公”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点评”起来:“不错,不错,文笔流畅,富有想象,只是还不懂得刻划人物。”小的那一个,刚满七岁,就在《小学生语文报》上发表了文章;“好公”频频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好小子,比我强!我可是上了初中后才写出‘处女作’的啊!”如同是“润物细无声”的“好雨”,父亲悄无声息地影响着他的孙辈们——高考时,两个小家伙全都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中文系!

……1994年的5月28日,父亲终于走完了他八十六年的人生道路。

那天,他自感身体不适,却执意不去医院,和家人一直相守到生命的最后;

那天,他去过自己的书房,默默地在伴随了几十年的红木书桌前坐了许久;

那天,他和母亲又一次地说起了几十年前的故事,仿佛永远永远也说不够;

那天,为了等候晚归的小外孙,他艰难地挪着脚步,一直走到院门口;

他选择了一个最平常的日子,用了一个最平静的方式,为的是不惊动任何人……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行——从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到二十出头的年青小伙,大家排起了长长的一列……

那天,母亲没有流泪,她对着我们,也对着所有的学生们说:“就用《一路平安》的曲子送他上路吧……”

哀乐不属于父亲,悲戚不属于父亲,只有欢笑永远陪伴着他的一生。

2003年盛暑完稿于父亲遗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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