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命运的随想(7)

献给命运的紫罗兰 作者:刘心武


二、有命无运。《红楼梦》开篇便写到,甄士隐抱着女儿英莲到街前看过会,遇上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位跛足道士,那和尚一见士隐抱着英莲,便大哭起来,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那英莲后来果然被拐子拐走,卖给“呆霸王”薛蟠做妾,根据曹雪芹原来设计,最后的结局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凡能苟活颇久而饱受折磨型的人都属此类。

三、有运无命。例如贾元春,她虽然“才选凤藻宫”,又衣锦荣归地回贾府省亲,“运气”真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好景不长,没有多久就“虎兕相逢大梦归”了。凡虽能一时显赫荣耀但不能长寿久享者都属此类。

四、有命有运。《红楼梦》中竟难找出最恰当的例子,探春勉强可以充数,她虽“生于末世运偏消”,但到底运来消尽,总比众姐妹或情死或病逝或守寡或被盗或被蹂躏或遁入空门等悲惨的“运”要好一些,所以她的心境比较豁达:“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凡命较长运较好或虽有厄运向群体袭来而个体却能有所躲闪的都属此类。

这种分析或许不能入“红学”之正门,但颇有趣。不是吗?

那么,你会问,贾宝玉算哪一种呢?

真是的。搁在哪一种里都“不伦不类”。

贾宝玉有“憎命”的一面。他对自己的性别不满意。他对自己生于富贵之家不仅不感到自豪反而感到自卑。他对自己“胎里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不以为然。他对自己所处的由“国贼禄蠹”所把持的社会现实反感。他对“仕途经济”的主流文化深恶痛绝。他与生他的父亲对立,与生他的母亲貌合神离。旁人或者会认为他“命好”乃至于艳羡、嫉妒,他却常常陷入深深的痛苦,他有时的心境恐怕万人都难理解,如第十五回写到,他和秦钟随凤姐坐车去铁槛寺,路经一个小村,见到一位穷苦的二丫头,宝玉竟舍不得这偶然邂逅的农村和村姑,以致“一时上车,……只见二丫头怀里抱着她小兄弟……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

贾宝玉对“运”却往往“随运而安”,说他是有叛逆性格,似乎过奖,这里不去详论。

贾宝玉的“命”如何“运”如何难以评说。他给我们的最深刻印象是:享受生活。

他把生活当做一首诗,一首乐曲,一个画卷来细细品味,他是生活的审美者。

贾宝玉也许并没有教会我们叛逆,教会我们抗争,教会我们判断是非、辨别善恶,但贾宝玉启发了我们,即使在最污浊的地方也能找到纯洁的花朵,在最腥臭的角落也能寻到温馨的芬芳,他教会我们发现并把握生活中最实在最琐屑的美,并催赶我们细细品味及时受用。

“使命”。“使命感”。

这是两个很大的词语。

“命”虽属于我们自己,但我们又都不可能脱离群体。因此,群体的“命”也关联着我们的“命”。这样个体就得为群体承担义务,当然,在这承担中也应享有一定的权利。个体对群体承担义务,这就是“使命”吧。对“使命”的自觉意识,便是“使命感”吧。

我们应当接受“使命”。应当有“使命感”。

当然,对同一时代、同一民族、同一阶段、同一现实中的“使命”,人们有时并不能形成共识,因而“使命感”便会形成分歧,酿成冲突,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个人对“使命”的抉择,个人“使命感”所产生的冲动,便可能构成个体生命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个体的生命也就完全可能在那一刻落幕。

也许悲壮。也许悲哀。

也许流芳百世。也许遗臭万年。

人的生命意识完全由“使命感”所主宰,那也许会成为一个大政治家。

然而,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很平凡,他们懂得“使命”,对群体对社会有一定的“使命感”,却并不由“使命感”主宰全部生命意识。他们有自己一份既为社会做出贡献也为自己挣出花销的正当工作,他们诚实劳动,他们安心休息,他们布置自己的私人空间,他们有个人的隐私,他们享有并不一定惊人的爱情和友情,他们或有天伦之乐,或有独身之好,他们把过分沉重深邃的思考让给哲学家,把过分突进奥妙的发明创造让给科学家和发明家,把过分伟大而神圣的公务让给政治家,他们对过分新潮的超前艺术绝不起绊脚石作用,却令大艺术家们失望地以一些凡庸的艺术品作为经常的精神食粮,他们构成着“芸芸众生”。你是超乎他们之上的,还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忽然想到有一回去北京紫禁城内参观,在饱览了那黄瓦红墙、汉白玉雕栏御道的宏伟建筑群后,出得景运门,朝箭亭往南漫步,不曾想有大片盛开的野花,从墙根、阶沿缝隙和露地上蹿长出来,一片淡紫,随风摇曳,清香缕缕,招蜂引蝶;俯身细看,呀,是二月兰!又称紫罗兰!那显然不是特意栽种的,倘在皇帝仍居住宫内时,想必是要指派粗使太监芟除掉的,就是今天开辟为“故宫博物院”后,它们也并非享有“生的权利”,我去问在那边打扫甬道的清洁工:“这些花,许我拔下来带走些吗?”她笑着说:“你都拔了去才好哩!我们是因为人手不够,光游客扔下的东西就打扫不尽,所以没能顾上拔掉它们!”我高兴极了,拔了好大一束,握在手中,凑拢鼻际,心里想:怎样的风,把最初的一批紫罗兰种子,吹落到这地方的啊!在这以雄伟瑰丽的砖木玉石建筑群取胜的皇宫中,只允许刻意栽种的花草树木存在,本是没有它们开放的资格的,然而,它们却在这个早春,烂漫地开出了那么大的一片!那紫罗兰在清洁工的眼中心中,只是应予拔除的野草,而在我的眼中心中,却是难得邂逅的一派春机!

这也是一种命运。

我便谨以这一束思考,作为献给命运的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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