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生活的随想(10)

献给命运的紫罗兰 作者:刘心武


如今侨寓美国的小说家钟阿城在一篇纪念其父钟惦斐的文章中回忆说,他18岁那年,父亲坐到他对面,郑重地对他说:“阿城,我们从此是朋友了!”我不记得我父亲是从哪一天里哪一句话开始把我当做平辈朋友的,但“成年父子如兄弟”的人生感受,在我也如钟阿城一般浓酽。记得在“文革”最混乱的岁月里,父亲所任教的那所军事院校武斗炽烈,他只好带着母亲弃家逃到我姐姐姐夫家暂住,我那时尚未成家,只是不时地从单位里跑去看望父母,有一天仅只我和父亲独处时,父亲就同我谈起了他朦胧的初恋,那种绵绵倾吐和絮絮交谈,完全是成人式的,如兄弟,更似朋友。几十年前,父亲还是个翩翩少年郎时,上学放学总要从湖畔走过,临湖的一座房屋,有着一扇矮窗,白天,罩在窗外的遮板向上撑起,晚上,遮板放下,密密掩住全窗;经过得多了,便发现白天那扇玻璃不能推移的窗内,有一娟秀的少女,紧抿着嘴唇,默默地朝外张望;父亲自同她对过一次眼后,便总感觉她是在忧郁地朝他投去渴慕的目光,后来父亲每次走过那扇窗前时,便放慢脚步,而窗内的少女,也便几乎把脸贴到玻璃之上,渐渐的,父亲发现,那少女每看到他时,脸上便现出一个淡淡的然而蜜酿般的微笑,有一回,更把一件刺绣出的东西,向父亲得意地展示……后来呢?父亲没有再详细向我讲述,只交代:后来听说那家的那位少女患有“女儿痨”,并且不久后便去世了。那扇临湖的窗呢?据父亲的印象,是永远罩上了木遮板,连白天也不再撑起——我怀疑那是父亲心灵上的一种回避,而非真实,也许,父亲从此便不再从那窗前走过,而改换了别的行路取向……

对父亲朦胧的初恋,我做儿子的怎能加以评说!然而我很感念父亲,在那“文攻武卫”闹得乱麻麻的世道中,觅一个小小的空隙,向我倾吐这隐秘的情愫,以平衡他那受惊后偏斜的灵魂!

也许,就从那天起,我同父亲成为了挚友。

如今父亲已仙逝十多年,我自己的儿子也已考入大学,当我同儿子对坐时,我和他都感到我们的关系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他不再需求我的物理性爱抚,我也不再需求他的童稚气嬉闹,我们开始娓娓谈心……

这是更高层次的人生享受。

生活的乐趣真是无尽无穷,犹如永不重复图案的万花筒。

“八小时以外”的常见乐趣,可以举出多少来哇:读书,写字,作画,摄影,对弈,听音乐,侃大山,跳交谊舞,跳迪斯科,登台演戏,参观展览,远足登山,湖中泛舟,跑步打球,游泳溜冰,豢养宠物,饲鸟喂鱼,栽花种树,练拳舞剑,自制摆设,自烹美食,自创时装,自我美容,去卡拉OK,泡咖啡厅,收藏不仅可以集邮、集火花、集藏书票,亦可搜聚最冷门的物品,交流不仅可以请客、做客、写长信、“煲电话粥”,也可以暂且密密记下心声,待瓜熟时再蒂落献出……消极一些的是堆放自己于沙发中,看电视看录像直至画消带尽,或早早地钻进雪白的被窝,把身体回复为母亲子宫中的姿势,甜甜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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