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审父·文化寻根(3)

“灵光”的消逝:当代文学叙事美学的嬗变 作者:梁鸿


二、《白鹿原》:文化家族的再次阐释

另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则扩大了审父的意义,它把民族精神、民族命运和个人的生命历程紧紧扣在一起,描写了白、鹿两大家族半个世纪的宗族斗争,全方位地展示封建文明的各种关系,其中涉及血缘、地缘关系、宗教、儒家道教、生殖文化、家族图腾等,也从家族变迁史的角度对中国当代革命史做出自己的理解与阐释。族长白嘉轩是中国传统儒家中“父”的统治的典型代表,他在白鹿原顽强甚至残酷地推行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守法宗法制度,他修祠堂、制乡约,实际上是他想利用道德教化村民,从而使白鹿原成为他所追求的“仁义”村,成为子孙绵延繁荣昌盛的大家族。黑娃从早年大胆的自由恋爱,后成为土匪,再投诚共产党,一直到最后皈依朱先生,带着新妻(传统文化的完美象征)回到祠堂祭祖,这一系列几乎不可能的变化充分展示了白嘉轩或者说传统家族精神的吸引力。

《白鹿原》对性的关注超过了同期的其他作品,它似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考察传统文明内核的角度。可以说,《白鹿原》是以对族权的争夺为经线,以性的活动为纬线(两者经常互为背景互相利用)来描写中国家族制度命运的。封建社会婚姻的主要目的在于生育,而性的另一重要部分——性欲从伦理上被剔除出去。这种集性交、婚姻、生育为一体的伦理型文化模式不是偶然的。性欲的冲动本性不符合农业社会的封闭性和保守性,对性欲的抑制和禁忌,会促进集体关系的稳定和发展。对于一个族长来说,婚姻还是宗族权力的一种联结方式,也是权力外延的一种渠道,生育的结果如何常常能导致权力的位移。

陈忠实对白嘉轩的态度是矛盾的,他爱白嘉轩,爱他的勤劳坚韧对信仰的坚贞,这也正是他为之留恋的家族文化中温馨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看到白嘉轩的虚伪、残忍和冷酷以及他对权力的极端追求。《古船》则将这种留恋扩张为一种原罪意识,小说中家族的具象已经式微,但家族制度所滋养的民族性格和民族传统仍然纠缠着改革中的农民,同时,封建宗法统治仍以各种面目梦魇般地统治着中国农村。隋抱朴就像一个孤独痛苦的智者,独居磨屋,苦苦地思索,“老隋家人的原罪感,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忏悔意识,赎罪意念浸透他的灵魂”。小说中的四爷赵炳是农村新的封建宗法统治的象征,这个形象揭示了农村宗法统治的顽固性,它不仅影响过去民族的进步,也对今天农村变革和农民命运的转变造成巨大困难。毫无疑问,倪吾诚、白嘉轩、隋抱朴们是作者对“家族”“民族”集体无意识考察中的一个集合体。他们既代表着家族文化中美好、理想和希望的一部分,也是其中落后、残酷、愚昧的折射。一方面留恋,一方面批判,理与情的难舍难分使这一时期的家族主题表现出一种暧昧的色彩。儒家文化、血缘情结、家族意识和对大地的本能热爱,已经沉淀为一种感性认识和感知方式内化为中国人的文化性格。这也许不仅仅是他们在理智上认同传统文明的精髓部分,而是在感情上对家总有一份归属感和认同感,就像对待我们的“父”,不管他有怎样的缺点,他总是我们最初的依赖和永恒的庇护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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