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花园(2)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作者:杨献平


但爷爷的死并没有引发我的多少悲伤,到现在也是,我甚至没在他灵前和坟前哭过一声,也没有一滴眼泪。去年回乡,和弟弟专程去爷爷和奶奶坟前拜祭,走近时,仍旧胆怯,害怕那土坟里突然冒出一双手掌,将我也拉进去。但事实上,作为长辈,他们不会的,即使有灵,他们只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后人活得更好。燃烧的冥纸,在风中很快就成了黑色的灰烬。我还特意买了一包好烟,先放在自己嘴巴里,一支支点燃后,倒插在他们坟前。

而二表哥的死显然超出了我的预想,不光是他死得突然,还有他死后数日带给整个村庄和亲戚们的巨大惊异。二表哥是上吊死的,死后一个月,村里和大姨家里一直有异常的情况,夜晚的吼声、家里的异常响动……其中以小姨说话变作 二表哥的声音最为惊异。那年我十六岁,带着弟弟,晚上睡不着,一直看椅子上有一个人坐着,微笑着看我,模样就像二表哥。弟弟还小,早已熟睡,我惊异,开灯之后,椅子上空无一人,夜的静和想象的恐惧包围了我和那个夜晚。第二天晚上,我带着弟弟一起到大姨家,把母亲叫了回来。

2004年春节,和弟弟骑摩托车路过摔死的大表哥坟前,我也感到害怕。清楚地记得,弟弟说,大表哥的坟就在那儿,要不要去看看?我拒绝了,其实我很想去看,但恐惧让我选择了离开。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死了,他的身体进入泥土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状态?我无数次想起爷爷死后的表情,至今还都如活着的模样——身穿黑色的中山装,足蹬奶奶做的布鞋,身体肥壮,脸色黑而红润。眼睛很大,闭着,睡着一样。

从十六岁到现在,目睹的死亡已经够多,开始的惊惧和惋伤逐渐消淡,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读中学时候,还亲眼看到一个光棍的死,就在学校的一侧,高高的黄土崖面突然有一块倒塌了,他被埋在下面。我们很多人用手去刨,好不容易刨出来,看见他的脸色全部铁青,像是一层黑漆。送到医院急诊室检查时,解开他的衣裤,竟然闻到一股新鲜精液的味道,在充满苏打水气味的医院里格外刺鼻。他已经三十九岁了,一个光棍,临死,还有精液溢出。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是压挤而出的吗?如果不是,那么他又为何在死前盎然高挺。以致死后还在向我们证实一种本能和欲望的蓬勃存在?抑或在黄土压身的那一时刻,他遭遇到了什么——这个疑问一直在,遇见、听说和想到死亡,就想起他,想起他的那股新鲜的精液味道。

我还知道,自然的死亡和夭折大有区别,在乡村,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形式,已婚和未婚之间也有一道鸿沟。所谓的自然死亡,大都是指肌体的病变和衰亡而导致的死亡,夭折则是外力所加。由此,我想到,自然死亡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当事者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肉体在疾病和时间的折磨下所发出的死亡信号;而夭折突然、不可抗,当事者不会有死亡的指爪接近生命肌肤的冰凉感觉,这才是一个完全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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