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话词话的印象式批评(1)

中西新旧的交汇 作者:黄维樑


中国历代诗话词话的写作态度和批评方法,值得诟病的地方很多。从章学诚、杨鸿烈、郭绍虞、刘若愚、姚一苇、张健、吴宏一到颜元叔等人,无不异口同声指责过。大家也不约而同地用印象式批评来指称历代诗话词话的批评手法——更准确地说,应为历代诗话词话的实际批评( practical criticism )的手法。上述杨、郭诸人,虽然也有对诗话词话下过极大苦功的,可是,他们或单说一家,或概论一代,或通览全部,大都着眼于藏在诗话词话中的理论。他们对诗话词话的印象式实际批评手法,只笼统地用几句话概括了事,从来没有人作过系统的研究。这些学者用以批评诗话词话实际批评手法的话,可说是相当印象式的。例如杨鸿烈的《 中国诗学大纲 》、郭绍虞和罗根泽的批评史、张健和吴宏一的有关论著,以至刘若愚的新书《 中国文学理论 》( 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 ),大都倾全力于批评理论的探究,而非着眼于实际批评的手法。即使偶然涉及,也只得寥寥数语。

中国历代诗话词语的批评手法是印象式批评,这说法似乎已成定论。可是,何谓印象式批评?中国历代诗话词话的批评手法究竟印象式到什么地步?都有待一一地说明。

章学诚认为“诗话之源,本于锺嵘《 诗品 》”,郭绍虞则以为元好问论诗绝句那类韵语,也可纳入诗话的范围内。诗话词话自然是源远流长的,不过,本文打算节制一点,把诗话词话的范围作这样的规限:( 一 )以诗话或词话名书者即是诗话或词话( 《 金瓶梅词话 》的性质和文学批评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自然不算在内 )。( 二 )第一部以诗话为名的书是北宋欧阳修的《 六一诗话 》,此书之后,不一定以诗话或词话为名,但为历来著名选本如《 历代诗话 》、《 历代诗话续编 》、《 清诗话 》、《 词话丛编 》所收录者即为诗话或词话。以此标准计算,从北宋的《 六一诗话 》至清末的《 人间词话 》,其间通行的百多二百本诗话词话,就是我们研究的对象。究竟这些著述的实际批评手法,印象式到何等田地?

向来论者形容诗话词话的批评,除了用朦胧笼统、缺乏系统等字眼外,都喜欢引用法朗士“灵魂在杰作中寻幽访胜”那句名言。不过,印象式批评一词既源于西洋画的印象主义,我们最好从根源入手,希望获得更好的了解。笔者觉得汉米顿( George H. Hamilton )对印象主义绘画的阐释,在芸芸著述中,最为言简意赅。汉米顿是耶鲁大学艺术史教授,为1965年版《 大美百科全书 》( Encyclopedia Americana )特撰的短文中,指出印象主义的特色是重自然感悟而排理性思考,即感即兴,当下而成。笔触放旷而速疾,颜色鲜明。骤然观之,技巧粗疏,予人画来漫不经心、尚未完成之感。所用画布亦较细小。细察我国历代的诗话词话,我们发现其批评手法与印象主义绘画的风格,甚有异曲同工之妙。

诗话词话的印象式批评,对印象的表达,可分为两个层次:一为初步印象,一为继起印象。诗话的始作俑者欧阳修,在《 六一诗话 》中提到周朴诗的时候说:“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诚佳句也”四字,就是六一居士的评语了。这里所表达的,是批评家——其实说读者更适切——看了作品得到的初步印象。他只知道作品“佳”,但佳在何处,却不加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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