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话词话的印象式批评(11)

中西新旧的交汇 作者:黄维樑


系统、理性、精密都是科学的特征;而对科学的追求,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大的追求。二十世纪以科学标榜的心理分析批评、新批评和神话基型论,都为文学批评开阔了崭新的境界。批评家从心理分析入手,揭开《 自君之出矣 》一诗的性象征,姑勿论这样的诠释与作者原意和历史背景有无出入,如果这种析评是开风气之先的话,则不愧是出色的招数( tour de force )。用新批评手法论诗、论短篇小说,往往使人对作品的技巧叹为观止( 梅祖麟和高友工析《 秋兴 》八首和欧阳子析白先勇的《 冬夜 》,可算是代表性的论文 )。借神话基型论看出李义山《 燕台诗 》的四季象征和《 锦瑟 》诗的远征情境,这种批评,是二十世纪才有的“郑笺”。这些批评的理论和手法,都是传统诗话词话所没有的。为了扩大视野,每一门新的批评理论都值得我们注意和斟酌采用。不过,一如拙文《 王国维〈 人间词话 〉新论 》结束处所言,“说不定有一天心理分析学再度把作品变为研究作者生平的资料;基型论则把文学批评沦为人类学、文化学的附庸;而新批评的精读细析则流于机械化,读者会不胜其繁碎,看到一首二十言的小诗,竟有二十页的分析,而立刻避之则吉。那时,如果没有新的批评方法出来取而代之,或增而益之,那么,印象式批评也许会东山复出。”

东山复出云云,似乎说得危言耸听,其实艾略特早在二十年前就发出过警告了。艾略特以为文学批评的功能在“促进对文学的了解和享受,……我们先要欣赏诗,觉得乐在其中,才能对诗完全了解。……倘若我们过分强调享受,便会沦于主观性和印象性。……三十五年前,令我们困扰的是后者,亦即印象式批评。……今天,我们似乎应该警惕,不可只有纯粹解释性的批评”。( Eliot,On Poetry and Poets,N.Y,1957,p.131 )李察兹虽重方法学,却颇有点自知之明。他尝言:“诗受到的折磨已经太多了,有人读诗,只为了找些东西来研究研究;有人读诗,则为了应用自己心爱的理论。”( I.A. Richards,Practical Criticism,N.Y,1929,p.302 )二氏所论,就是喧宾夺主的问题了,值得有心人深思。

印象式短小精悍的批评,是很难喧宾夺主的。上引的拙文,接下去这样说:“印象式批评还有另一存在的价值,它那种以少言多、以简驭繁的手法,是任何文字和言说所绝不能免的;即使最详尽的文学史,不管是哪一国的,也免不了概括性的描述;日常言谈中,即使最重精分细析的‘新批评’家,有意无意之间,也往往扮演了印象式批评家的角色——朋友闲谈时问你看过某本小说或某部电影后,对它的评价如何,你能‘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一天一夜吗?这时,概括的、生动有趣的比喻式评语,就大派用场了。”轻视印象式批评的人,以为它是“较坏的批评”,可是,我们要借用严羽的话说:“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至少,印象式批评可提供若干灵感。《 沧浪诗话 》认为李白飘逸,杜甫沉郁;余光中先生用“小心求证”的方法,说明此“大胆假设”可以成立( 见《 中国古典诗的句法 》一文末段;又梅、高二氏论文亦可说证明了老杜的沉郁 )。叶嘉莹女士的《 迦陵谈词 》,亦用类似且较细腻的方法,支持了《 人间词话 》中不少印象式评语。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难道印象式和新批评式的批评,竟是殊途同归的吗?二者的差别,是否只在所用语言简繁之异?

( 1976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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