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互文性理论鉴照下的中国诗学用典问题(6)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用典问题,堪称中国古典诗学的焦点之一。新文学发生以来,贬抑用典的论调完全占了上风。早先,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的“八不主义”,其中之一就是“不用典”。当代,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影响也非常大,进一步加深了使用典故是中国诗歌“后天失调”的认识。他在此书著名的序言中,历数了宋代诗人的用典习气:

把末流当作本源的风气仿佛是宋代诗人里的流行性感冒。嫌孟浩然“无材料”的苏轼有这种倾向,把“古人好对偶用尽”的陆游更有这种倾向;不但西昆体害这个毛病,江西派也害这个病,而且反对江西派的“四灵”竟传染着同样的毛病。他们给这种习气的定义是:“资书以为诗”,后人直率的解释是:“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宋代诗人的现实感虽然没有完全沉没在文字海里,但是有时也已经像李逵假洑水,探头探脑的挣扎。

其实,钱锺书在《宋诗选注》里面对于用典所持的大量负面看法,未必不是违心之论,因为他早年以为“在原则上典故无可非议”,晚年也认为“隶事运典……末流虽滥施乖方,本旨固未可全非焉”。而即使在《宋诗选注》的序言中,钱锺书也谈到诗文中用典的艺术原因:“诗人要使语言有色泽、增添深度、富于暗示力,好去引得读者对诗的内容作更多的寻味,就用些古典成语,仿佛屋子里安放些曲屏小几,陈设些古玩书画。”他本人就是“文字海”里的游泳冠军菲尔普斯。他的诗走的就是襞积故实的路数,最爱向冷僻的书中钩新摘异;他的《谈艺录》与《管锥编》,更是充满了互文世界的记忆与沉醉。这不,在上文批评用典的话语中,他也忍不住要用上一个典:李逵探头探脑的假洑水,语出《水浒传》第三十七回“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古今反对诗中用典的批评家,无不引钟嵘为同调。的确,钟嵘是不满诗中用典习气的第一人,可是我们应该知道,他在《诗品·序》中,就像钱锺书总的态度一样,反对的不是用典这一手法本身,而是过度用典导致的“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的倾向。他承认“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也清楚“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某些体裁是可以也应该用典的。而且,在说了那么多贬斥之辞后,钟嵘接下来的一个转折,很值得我们留意:

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钟嵘的意思很明白:“自然”与“天才”的原创性毕竟罕见,如果不能够达到“即目”、“所见”的最高境界,加以“事义”,表以“学问”,亦未尝不“宜”也。

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继承和借鉴决不可以变成替代自己的创造”,这已经成为我们耳熟能详的常识。然而,照罗兰·巴特的说法,写作不再是指古典作家所说的再现或描绘的行为,写作者也只不过是誊抄员(scriptor),“他的手,应承着纯粹为了誊写(而不是表达)的姿势,探索着一个没有起源的领域,或者至少不再有其他起源,除了语言本身,而语言不断质疑着所有的起源。”互文性理论认“流”为“源”,变“继承和借鉴”为“创造”,看起来真是“近代诸公”的“奇特解会”。可是,《旧约·传道书》云:“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所以说,“自然”“天才”与“原创性”大抵上只是作者的幻觉和论者的空言。王若虚批评黄庭坚说:“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可是他忘了,黄庭坚《与洪驹父书》虽然提倡“无一字无来处”,却首先声明一句:“自作语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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