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知道你的第一本集子《文学的选择》即将出版，我感到十分高兴。但是，约我来写序，却又使我惶恐。我虽然比你年长，但是在精神探索的行程中，我却常常愿意抬起头来，看看你的表情。这倒并不是说你的学问已很深，而是因为你往往能够活泼地运用自己所拥有的那些学问。有时，我觉得你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架飞转的磨盘。磨盘里的料不一定很多（不是吗，如果料加得过多过猛，磨盘反而阻塞，难以转动），但不停地飞呀，转呀，磨槽里满溢着新鲜的浆汁——当然，其中可能还掺杂着没有完全被碾碎的东西——涌动着，还带着生命的馨香，是多么诱人啊！

我很同意你的观点：批评即选择。我相信，一个从不需要选择，任何作品拿来都能洋洋洒洒地加以评论的批评家，决不是严肃的有眼光的批评家。你不是那样的批评家。据我观察，你只有在理智上明确地意识到，主体能够确认或者赋予客体某种价值时，才对客体进行评论。因此，你的评论是有局限的。其局限在于主体的社会价值意识过强，有时，它会超越主体的艺术感觉这个中介，而直接笼罩作品。这样，你有时会偏爱某些艺术性不太强的作品，而对另一些本来应该予以重视的作家与作品，却由于主体条件方面的某些障碍，未能在评论文字中作出应答性的表现。我觉得，主体条件的局限，有些是可以克服的，例如属于学识修养与人生经验方面的局限，可以通过年岁的磨炼来克服；但属于主体心理素质方面的局限，似乎颇难改变。照我看来，无可奈何地保留自己的某些局限要比表现出自己毫无局限更为可爱。因为，存在局限是真实的，而毫无局限则是伪装的。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人人都有局限。

其实有局限才有自己的优势。当你能够验证面对的作品本身是自己经常保持的各种经验的一部分时，你往往就文思喷涌，激扬评论。依我之见，评论不仅是一种选择，而且是一种描述，任何评论都是对评论对象所作的一种简化的描述。但描述也有两种：一种是仅仅限于作品写在字面上的东西，将能够为任何读者都看得见的文字进行分类、归纳，对作品进行调查性的描述；另一种描述则要超越视觉，而于字面以外求之，透过文字表面，把握到作品的内在结构与弥漫于其间的“生气”。你的许多评论就属于后一种。例如，你从张弦的部分作品中发现了反映特定时代历史运动的“圆圈”；你从高晓声的某些小说中捕捉住了“向哲学靠拢的信息”，并且指出高氏哲学的特点是“裤腿上将永远有着使人难忘的乡下佬的泥巴”；你还从张承志晚近的作品中觅得了“自然”、“历史”、“人”三把钥匙，去打开这些小说内在境界的大门。你所作的这些描述，似乎比较浓重地带着评论者主观的意向与色彩，但又总是在某个角度与某个层次上近似所评作品的结构与功能，因而仍不失其艺术评论的科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