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速递喜糖(4)

星光下的灵魂 作者:毕淑敏


不想这个问题,让面容持重的副教授热泪盈眶。他说:“我从小就在一个革命家庭里长大,父亲母亲永远把革命看得比我更重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为我过一次生日,也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公园。甚至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极少在家吃饭。永远都是脖子上挂着钥匙,到大院的食堂包伙。晚上一个人睡下,因为害怕,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困得实在受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后来爸爸对我说,灯火通明太浪费电了,从此我就在黑暗中闭眼,觉得沉没到大西洋底下了。我把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顿饭,看成是最大的幸福。父母都在原子基地工作,后来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得了恶性肿瘤,英年早逝。他们以生命殉了所热爱的事业,但却给我留下无尽的伤痛。等我念完博士之后,回顾四望,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我的快乐与哀愁,也没有人能弥补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后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我不能改变我的父母,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唯一可以寄托愿望的就是请一帮朋友吃吃喝喝。我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多少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我如痴如醉地喜欢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恍惚回到了童年的梦想……”

不知何时,副教授已泪流满面。

我把纸巾盒推给他。他抽出一叠,铺在脸上,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许久之后,我说:“其实你是用金钱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

副教授说:“是。”

我说:“你完成了吗?”

副教授说:“没有。当我这样做了之后,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曲终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独。我期翼着下一次的欢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如果不请人吃饭,我很难受。如果请人吃了饭,我更难受。”

我说:“看来请人吃饭这件事,并不是救赎你的好方法。且不论你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种大宴宾客,也不论人家是不是都会来捧场,起码,你没有从这种方式之中获得解脱。”

副教授说:“正是这样。”

我说:“如果你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请在他们的墓前,表达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对他们的怀念和对他们所做出牺牲的敬意。”

副教授点点头说:“他们为了祖国的强盛,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说:“不仅仅是这样。包括你——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所蒙受的这种痛苦,也是他们所做出的牺牲。那个时代的人,忽略了对儿女的亲情,让你在一个很少有爱意流露的空间里长大。直到今天,你还在追索这种温暖的家庭氛围。我想,这既有那个时代的必然,也有你父母对你的忽略。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如果你还心存怨怼,你可以到父母的墓前诉说,我相信他们愿意用一切来弥补对你的爱,只是这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让你感知。然后,我建议你把这一切都告知你的未婚妻,让她更深入地了解你。这不是你的失控,而是有更深层的心结。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我觉得你还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那一批常常聚餐的朋友们,我相信他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担改变。至于具体的请客频率,你也不必一下子对自己要求太高,可以循序渐进。你给自己定一个计划,一点点地减少用于会餐的费用。你看如何?”

副教授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说:“我看可行。”

大约半年以后,我接到了副教授的电话,说:“我请你吃饭。”

我说:“谢谢你。谁付费啊?”

副教授说:“当然是我。”

我说:“我不去了。”

副教授说:“这一顿饭,你一定要吃,这是我的婚礼。”

我说:“恭喜你们。只是,心理医生不能和来访者有宴请这类的私下关系,我只能在远处祝福你们。”

副教授说:“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压缩请客开支的计划,现在已经基本正常了。”

我说:“从你结婚这件事,我猜你已皆大欢喜。”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包速递来的喜糖。没有喜帖,也没有名字,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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