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月2日 宜昌巫山 (1)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一只灰燕穿过阴空。身边的水手戴着粘满油污的帆布手套,解开套在岸上的钢索,“观光2号”徐徐后退,随后向前,驶进碧绿的长江。

2004年2月2日上午,流过宜昌的江水是碧绿的;就像2002年1月1日早晨,流过重庆的江水是青色的。——就这样,清江连接了我的旅途;我有幸为此做见证。

你见证什么?见证江水就足够了。在这平庸的世代,除了灵性,我并不关注别的。而此刻,扑面而来的冷风吹皱了江水,也吹皱了我笔下的汉字。我的字被江风一吹,竟吹出了风骨;风骨是无形的,但凝聚着力量,在今晨的长江之上,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我又复活了。复活的我已不再是原先的我。而为了复活,多死几次又何妨?多吹吹冷风也不会生病,病了也能好,好了还会更好——可惜啊,许多大船、小船停泊在江岸码头,除了灰燕、灰鸽,无人照料。我料到这些船都有自己的非凡经历,却料不到它们日后的旅途中会发生什么。但今日流过宜昌的清江提示我:与其追忆似水流年,不如在流水之上,寻找新的时间。

“时间”在我的笔下被江水孵化,浮出两个太阳:一个升天,一个落水;一寸大小的金门内日光丰盈;我久困灰白生活中的灵魂不也一样么?灵魂是心镜,惹了尘埃须即时洗清;灵魂是江水,涤荡岁月又唤醒生命。灵魂是无有却拥有一切;灵魂什么都不是,只是失去它,生命就再没有意义。

水从天上来,江上布满闪光的乌云;水从心上来,心尖就站着一位永不背叛的少女。女儿是水做的;所谓伊人,在早春二月的长江边,如花似玉。

二月初,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我害怕冬天的冰早早融化了,让喜爱冬泳的人伸手够不到浮冰。

而一进船闸,人就好像进了监狱。这时,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耐心等待,等水涨船高,两侧的高墙渐渐垂落……一过船闸,就看见西陵峡的江水——

你可知江水上涨之后,水国烟村都匍匐江岸,就连树木也都眼睁睁望着江底。

沉入江底的家园已付诸东流;西陵峡口,还残存着零星几座山村;悬在山间的村落,红瓦白墙,细密的树枝映在玻璃窗上;这些村落大多沉落在临江的山脚下,一些残破的房屋还冒着烟,斜坡上布满砾石碎瓦。

在“建设屈乡,造福于民”的大标语旁,赫然映着水位“156米”——船过秭归。秭归秭归,你来过多次,却丝毫辨认不出旧城身影!

江水上涨,房屋消失,人都不见了,只剩下缭绕的烟云。静静的绿水弥漫荒山,仿佛洪荒时代再度来临。

再仔细看看这些江岸故园——四周零散地标明“156米”水位线,一些残屋落在水位线下;而西陵峡、巫峡的大片地区,只是静静的碧水,轻拍着山岩;许多平整的岩壁,映现巨幅的天然水墨画。

而面对消失的古镇,面目全非的故园,面对寂静的群山、江流,你只能低头不语——就这样中午喝了半瓶酒,还有一半舍不得喝也喝不下去,就和着泪水一同倒入江中。江水今天只喝了半瓶酒,就现出沉船与沉默的先人。

泪眼面壁,黑白岩壁上就映着一只蝴蝶,圆圆的眼睛,硕大的双翼——蝴蝶有灵,山也会飞。

屈原祠又出现在昔日的山岭,红白相间的残壁薄如蝉翼,“孤忠”、“流芳”的字迹与日月同辉。可屈原屈原,为什么再度转身离去?一幢红色旧屋紧贴江水,屋顶升起炊烟;流过门前的江水,险些浸入屋内……

秭归旧城已大半消失,屈原祠凭空降低了几座山岭,故人身影日渐清晰。

又到洩滩,枯树环绕的吊脚楼已幻为一片橘林——“夏橘之乡洩滩”从一张黑白照片,变成一幅真实的彩图。

而与此同时,巴东沿岸仍保留着红树、灰楼;时光的长廊呈现出旧日梦痕。我怀疑新城都是从梦里生出的,那样虚幻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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