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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2)

关山夺路 作者:王鼎钧


俘虏实在太多了,解放军不断增加临时收容的地方,我们这里一批人疏散出去,腾出空间,开始进行下一个程序,“区分山羊绵羊”。第一步,军官和士兵分开,他们把士兵带走了。第二步,上校以上的军官和中校以下的军官分开,他们又把上校以上的军官带走了。斩头去尾,我们中间这一段人数最多,这才发现我们那个单位只来了我们十几个呆鸟,别人早有脱身之计,人人秘而不宣。两个月后我逃到上海,发现我们的新老板先到一步,住在一栋花园楼房里。四个月后我逃到台北,陆续遇见许多同人,他们也都是狡兔。

俘虏分类之后进行编队,编队之后立即前往指定的地点受训,指导员不再微笑,也没有讲话,他只是冷冷地看部下工作,他的部下也不多讲话,只是冷冷地工作,一片“晚来天欲雪”的感觉。他们为什么不讲话?这是不祥之兆吗?由闹哄哄到冷冰冰,看看日色西沉,解放军似乎要赶快把俘虏弄出天津市区,出门以后指导员不见了,他的脸色还像块冰压在我心上。我越走越心虚,胡思乱想,想起滚进地下室的手榴弹,想起德国纳粹把俘虏运到郊外集体枪决。

还好,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杨柳青,东看西看好像没有杨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北仓,看见碉堡残破,交通壕翻边,铁丝网零乱,大概是炮兵猛轰造成的吧,想见战斗还是很激烈。我们一直走下去,有路可走就好,这夜无星无月,野外有人不断发射照明弹,(为什么?)显示最后的战时景色,冷光下依稀可见队形蜿蜒。途中队伍距离拉得很长,身旁没人监视,可是一个人也没逃走。走了半夜才投宿农家,老大娘为我们烧火做饭,整天仅此一餐,可是并不觉得饿。

第二天黎明上路,有大队解放军同行。我放慢脚步,一再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们,他们的基本教练简单马虎,肩上的步枪东倒西歪。我注意他们的枪械,那时,“共军用步枪打败国军的飞机大炮”,已经成为流行的口号。我只看见日军的制式步枪“三八式”,国军的制式步枪“中正式”。我心头一凛,想起我在沈阳背过擦过的那支枪,那支枪流落何方?我还记得它的号码,真想看看他们每个人的枪,看他们的号码离我多近多远。解放军打天津,除了飞机以外,大炮机枪冲锋枪什么武器都有,据“火器堂”网上资料,抗战八年,内战四年,联勤的兵工厂大约制造了五十万支中正式步枪,我想平津战役结束时,总有三十万支已经握在解放军手中了吧?韩战发生,中共派志愿军抗美援朝,正好用“中正式”跟联军大战三百回合。

我们一直往北走,天气忽然起了变化,风沙扑面而来,那风沙强悍诡异,难以形容。我拉低帽檐,掏出手帕遮脸,闭紧眼睛赶路,每隔几秒钟睁开一条缝,看一看脚下的路,尘土细沙趁势钻进来。四面一片濛濛的黄,空气有颜色也有重量,鼻孔太小,难以呼吸。我想到我的眼睛,那时我只为眼睛担忧,作家可以没有手,没有脚,必须有眼睛。现在我知道,那天我们遇上了“沙尘暴”,西北风挟带内蒙古的沙尘,向南扑来,它一年比一年严重,现在已经形成天灾,华北东北都成灾区。现在“沙尘暴”过境的时候,人取消户外活动,飞机停飞,沙尘落地造成“沙化”,土地没法耕种,人民没法安居。专家总是往坏处想,他们忧虑多少年后,东北华北一半变成沙漠。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后世史家会指指点点,国共两党兴兵百万,血流成河,争的就是这几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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