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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架起电线杆的时候，村里正好死了一个人，农民们觉得这就是不可置疑的证据：架设电线杆与人的生死是有关系的。

风水问题还涉及矿山的开采。

洋人要开采矿石，无一例外地受到当地农民的驱赶甚至对抗，而农民的对抗与政府官员的指使有极大的关系。中国丰富的矿藏引起洋人的垂涎，洋人在中国逐渐建立的工业也需要大量的矿产。然而，他们在中国采矿受到阻止的原因，仔细翻看史料满篇皆是风水问题。帝国的总理衙门对洋人请求在烟台开办金矿的批复是：不准，有碍民间风水。

什么是风水？

总是得不到开矿许可的洋人痛苦万分。走投无路之时，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报纸上公开征集稿件，请“高明的中国人”来稿讨论风水问题。洋人说，如果一个月内，中国人还不能把什么是“风水”说明白，以后就可以闭嘴了——“切勿再言风水二字矣。”

洋人在报纸上征集稿件时所附的文章，可谓天下奇文。这个懂点中文的外国主笔的“之乎者也”居然用得八九不离十。这样的文章登在中国本土发行的报纸上，“我等外国人”真有点欺泱泱大清帝国无人了：风水二字，屡屡言之，我等外国人不识风水二字为何意。况我外国人常于新报刊录水气、火气、力学等等，但未知风水之学。我等外国人讲求学问，岂敢自足，如风水二字实有明证，务请中国名臣博学贤士大人，将风水二字分剖明白，指以实实真据，我等外国人断无有不佩服者。若以虚假之辞欺惑于人，休怪我等外国人非但无所佩服，且觉若大文礼之邦贻笑于海外也。外国人所云各学，如中国人不信，外国人可指真真凭据，请为明证。现今各国公使、各口领事并外国博学等人，风水二字，闻之厌烦。倘中国人能以风水二字实据指明，外国人亦当洗耳领教，而外国人不耻下问，幸中国高明指教。４１

泱泱帝国真是有人才，居然“士民投稿踊跃”，截稿日期已过，来稿依旧源源不断。中国人的说法各异：有坚持风水说的；有支持西人开矿的；还有一大批中间派，他们主张洋人应该理解中国；还有人主张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外国人就是外国人，根本谈不到一个“壶”里：“我中国以十八省为天下，余皆外夷也。有风水之理者为华人，无风水之事者为夷人，华夷分别在此耳。”４２有个署名“四明筠庄氏”的中国人士，“傲对洋人”奋笔疾书，说风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夷人”无法理解是预料之中的事。“夷人”不赡养父母，不崇拜祖先，一个姓氏竟能够结婚，妇女居然可以管丈夫，如此等等，怎有脸面和资格谈论深奥的风水之说！最后，究竟什么是风水，这位大人是这样论述：风水一事，倏关甚重。堪舆家参伍错综，莫不从《周易》中析义得来……盖土有美瘠，山有秀硗，来龙服脉，随地相引。若无风水，何以斯山产金，斯山出玉，南方人物竞秀，北方秉质伟玫？固山灵之钟毓使然，遽可肆言以塞众口哉！４３

如此绕了半天，不要说洋人，就是中国人也未必明白。

洋人反驳道：如果矿产的发现是靠风水，那么我们西方国家已经发现和挖掘那么多的矿产，难道是我们更懂得风水不成？

只有一个中国人，文章写得实事求是一些。他说，所谓风水，“不经之言，不足信也”。衙门官服竟以风水之说阻止矿业，实在有些荒谬。什么是中国的风水，指的就是阳间的屋子和阴间的坟墓：“风水之说，大端有二：曰阳宅，曰阴宅。阳宅则居屋是也，阴宅则坟墓是也。”

原来如此简单。

自然万物是有生命的，这是世界上几乎所有民族都拥有的观念。中国人与西方人不同的是：在西方人看来，自然的精灵是一群快乐美丽的年轻生命，它们在森林的空地上和山涧的溪流边跳舞唱歌，皎洁的月光地照射着它们的笑容。而在中国人心里，自然神灵是一个老者，灰色的胡须，细密的皱纹，德高望重地俯视着人间的一切。这个老者要么是祖先的化身，要么是祖先灵魂的化身，他的身上集合着中国人企图观察客观世界和改变自己命运的种种传说。除了这个老者之外，自然界中还有许多魔鬼，这些邪恶的东西徘徊在山间，伺机伤害人类。慈悲的祖先与邪恶的魔鬼时时对抗着，冥冥中的力量支配着人间的命运，或者带来灾祸或者带来丰收。而活着的人是否有福气，取决于他对祖先灵魂的景仰程度和虔诚程度。

许多中国人认为，阴间的鬼怪不知悄悄地潜伏在何处，人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它的陷阱。识破陷阱需要专门的知识，为此中国产生了一批专业从事“风水”的人。他们不但可以听到祖先灵魂的某些告诫，识破邪恶力量的某些阴谋，并且还具有“扭转乾坤”的本领。一个村庄流行疾病，可能就是因为风水不好，如果根据风水先生的指点在村头挖一个大坑，就可以使村庄里的人病体康复。一座住宅里发生了凶杀案，风水先生立刻指出其原因所在：住宅大门的朝向不对。于是，把这个大门封上，在另外一个方向重新开一个大门，这座住宅的“邪气”就被“破”了。洋人们注意到这样一个现状：中国农村的房屋几乎都是一个样式，几乎都是一般高。经过询问才知道，高的房屋会给低的房屋带来风水上的影响，如果谁在盖房的时候考虑不周很可能招致麻烦甚至官司。

十九世纪末，中国人纷纷指责洋人破坏了风水，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贫苦的农民请求义和团帮助他拆毁破坏了他家“风水”的东西——一条正好从他家屋顶上通过的电线。义和团们正要动手，这个农民的妻子生产了，并且一胎生下了两个男孩！于是，这个农民立即阻止了拆毁电线的行动，理由很简单：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得到一个男孩，这全是风水不好的缘故，现在这条电线的通过也许改变了他家原来不好的风水。更奇特的是，他的幸运引起了其他农民的羡慕，讲究实际的帝国农民停止了拆卸电线的“工作”，纷纷请求负责施工的外国工程师把电线架在自己家的房顶上。

中国人相信：风水是一种与现实生命有着密切关联的力量，是一种与死者有着令人慑服的深远联系的力量。坟墓是祖先灵魂的住所，而坟墓和风水共存，那么风水和祖先的灵魂应该是一回事。即然生活中经常发生没有超自然力量的介入就无法解释的事情，日子过得痛苦不堪的农民只有相信风水这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力量”了。

还在洋人征稿讨论中国风水问题的时候，有个山东籍的中国人于与这一年九月的《上海新报》上发表文章，对这样的讨论感到很十分不解，他显然是个曾经出过国门有些见识的人：现在各外国太平，百姓兴旺，足食、足衣、足用，精究天文地理等学，开发各矿，造成铁路、火轮车船、千里电报、火轮机杼，种种有名器具，皆用水、用火、用电以代人力。而且饮食一年精细一年，衣服一年华丽一年，器用一年便宜一年，屋宇一年高敞一年，人则一年快活一年。惟华人拘守旧辙，不能翻新，山珍海宝置于无用，所有一切机巧器用，千百年来未有新出，而天文地理等学更未有突过前人者……按中国诸业俱无努力前进之意，质之天心，宜乎不宜？

百年前的质问震聋发聵。

义和团的农民虔诚地认为，他们正在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扭转令人极度失望的生活状况，就是为了使妻儿老小不再饥饿哭号，就是为了祖先不再为他们的无能和懦弱感到羞愧，就是为了在呐喊和流血中释放压抑了无数代的勇气和力量。

然而，什么时候，中国人才能真正地“一年快活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