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地情兮岁月人 (1)

好天气谁给题名 作者:仙枝


墙上的月历是幅《招凉仕女图》,一个鹅蛋脸的女子着一袭赭红大丝袍,左肩下跟着一个丫环捧着她的腰带,急急朝斜前方走去,袍子下方衬着的裙摆因着碎步子微微卷起。元朝的绢画至今大都褪了原色,恰恰和墙面的木板本色相近,不细看还真以为从墙里走出一位红衫女子来。这种错觉也真错得美,像“双十”前后搭车从蒋介石先生官邸前面过,小灯泡圈亮了一幢幢大楼和牌楼,贴着黑蓝空,偶一歪头看,真像从天涯海角飞来了金龙银凤盘在上空,或者是谁在一块大黑布上剪出潜龙玉蛟正迂回不去呢。再缩回脖子来,想起宝玉有一回趁大伙儿忙于看戏赶热闹的当儿,自己溜进小书房去看一幅美人壁绘,呆人说呆话,却也越见出话的真,他道:“今日这般热闹,想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慰望她一回。”才走到窗前,听见房内有声音,宝玉以为美人活了过来,壮着胆舐破窗纸往内瞧,原来美人还好端端地立在墙上,哪里是活了呢。那活宝玉可也真是宝,到底不知他赔了多少口水才舐破那一角窗纸哩,当时他一定焦急得忘了用手指头戳破一个洞还比较来得快呢。写到这儿,我也在自圆其说了。

月历再下一张就抵着墙面了,日子好像只在婴儿身上显奇迹,也在小狗小猫身上留下刻度,唯独对我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问号。我每两个月撕它下来,总要摇摇脑袋,张张嘴巴叫声冤枉,它却神秘不可测,继续它的俗气广告,而每当这时候我只好认输,或狠狠地划上几刀当书封皮,或折几只青蛙来赛跑。我和日子很像一对主仆,时而也对调当当,只有睡觉一入梦就主仆不分了。我喜欢这种谐和,但就是不能够一觉不醒,梦里我和它讨价还价,我说该起来了,它说再等等,等把话说清楚了再起来;有时它催我起床,我也推三阻四要它再等一两分钟,日子便这般讨价个没完,算起来我该有一半的时间耗在梦里。因为每睡必梦,梦这家伙也和我长得一样大,可惜它不是绝对的人身,个性也和我相悖,而时间的不舍昼夜、逝水如斯,反似绝对的存在,不能追溯的,爱怨它都是徒然。它只是这么本然地遍在着,很是霸道的气焰,幸好尚未嚣张到让我却步的田地,也许我还年轻着,它也年轻着,我爱做何事它也没法子,只能依顺我,不吭一气儿。

话说有一天午后,后院的盆花都睡了一场觉起来了,妹妹看我干坐着无事,提议去走走河床,她说八月里山水滚滚,嚯嚯作响,不知现在水势如何了。我正和梦小子在抬杠纳闷,一面回妹妹说:它也许干涸如我,去看看又何妨。外头阳光亮簇簇,各人戴顶草帽就上路了,其实也不为遮,而是像戴礼帽,我是存心去看河床是怎么把溪水给吃得干干的,日子在它真是这般糊涂吗?我不信。

二人在巴士的终站下车,车子稍往前去转个弯又开回市区,有三个男生背着画架上车,六只眼睛齐齐看着我们,我和妹妹被看得威武起来,顺手抡起帽子在手上舞,故作潇洒地朝前走,难道下半天就不能看风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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