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颗流星，坠落了

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黑夜把一切都掩埋了，包括人间的一切罪恶。此时只有好心的平儿来到病榻前，来安慰她那颗业已破碎的心。当平儿也离去的时候，尤二姐的房间里只剩下化解不开的浓重的黑暗了。她觉得在这样的时刻离去可能更好，她可以避开白日的喧嚣，从容地离开这个世界。虽在黑夜她也认得那条归乡的路，因为一个执着的思乡的灵魂是不会迷路的。此时她的思路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她不愿自经而死，如果那样死去，留给人们的印象是不好的。她虽然活得窝囊，却要死得美，所以她选择了呑金。

她找出一块生金，把它拿在手上，悲酸之泪立刻流了满脸。人在自己剥夺自己生命的时候，往往像鲁迅先生在《女吊》中所写的那样，“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喜，似怒”；此时尤二姐大概也是这样的形象吧。她呑了好几次，终于把金块咽了下去。这尤二姐平时虽然老实得近愚，但死时却有一点罗曼蒂克：“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整齐，上炕躺下了。”似乎只有这样，死后才能是一个人见人怜的美丽的鬼。

随着她生命的逝去，思路也就中断了。

鲁迅先生在《我要骗人》中沉痛地说：

中国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人物的。

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揭露了“权力者”的残酷和虚伪的杀人本性和被杀者的无辜、无奈和无助。

尤三姐是慷慨赴死，尤二姐是被逼而死，所以尤二姐之死就更具有深刻的悲剧意义。尤二姐这一形象，正如有的论者所概括的那样，是“苦之尤者”，她是苦难的化身，是作者把当时社会所有女性的悲剧浓缩在尤二姐的身上了，所以这个悲剧是典型的，有着多方面的审美价值：它演绎了一个平民女子企图跻身于上层社会理想的幻灭，也深刻地表现了妻妾成群的贵族之家的彼此倾轧各不相容的真实的社会现实。当然最有价值的还是这个形象的本身，她的美丽外表引起我们欣赏的兴趣，她的懦弱性格又引起我们的同情，她的懵懂不明又令我们惋惜，她的认敌为友又令我们扼腕。总而言之，我们面对尤二姐这一形象心情是复杂的，大概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当然对于任何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我们都应有一颗同情之心的。对尤二姐尤其应当如此。她活得窝囊不是她想窝囊，而是社会环境令她窝囊；当她选择如何去死的时候，她已从窝囊中超拔出来，有一种炫目的美丽像虹霓一样向四近散射。这时我们不但原谅了她的从前，更加宽宥了她的现在，而欣赏她美丽的未来了。——因为尤二姐在地狱中应该是一个美丽的鬼。有一位诗人写出了下面的诗句，正好抄下来祭奠尤二姐苦难的灵魂：

一颗流星，坠落了，

随着坠落的

有清泪。……

泪落在夜里了，

象星陨，坠入林荫

古潭底。（李广田：《流星》）

这颗像清泪一般的流星，大概就是“苦尤娘”——尤二姐吧。